信笺是极薄的宣纸,如今容殊明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再拿不出什么精巧的东西,暂时只能靠着族人接济一二。

    亦只有短短几行字,写不完这一张纸。

    上面写道,他虽与姜宝鸾自幼青梅竹马,先帝中意,但姜宝鸾却举止放荡,行为不堪,未婚便与人苟合,即便他已成庶民,若娶姜宝鸾为妻,亦是对不起父母先祖,难立于天地之间,只求长公主放过他这升斗小民,别后两宽。

    话语虽算,但其中种种,却字字诛心,使人颜面无存。

    何氏等不敢在姜宝鸾面前痛骂容殊明,怕再勾得她难受,敏春素来沉稳聪慧些,便绕了弯子劝姜宝鸾:“既是他写了绝义书来,公主何不也写点东西回过去,不能叫他占了这便宜,否则满宫里也以为公主伤了心,心里却还惦念着他。”

    姜宝鸾笑了笑,只不理敏春这话。

    满宫里的人如今有没有心思顾着她这点子鸡毛蒜皮她不知道,但姜昀怕还是看在眼里的。

    容殊明既然在她之前便把信送来,那必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这话由他先说出来,倒比姜宝鸾以看不起容殊明一个庶人而不嫁为由要来得可信,若由姜宝鸾先写着绝义书,姜昀怎么可能不怀疑姜宝鸾是为了容殊明的安危,那这绝义书写与不写都是一样的,容殊明的信中极尽侮辱,姜昀一知晓心中也必定痛快,巴不得死到临头再看一场姜宝鸾的笑话,这亲事自然也就不成了。

    而姜宝鸾又怎么不知道,容殊明就算能想到她会有退亲之意,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安危,顺着她的意思写下这绝义书,他送来这几句话,也是为了姜宝鸾好。

    他是怕二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成了亲,到时谢珩来了,再度夺走姜宝鸾自不必说,怕是也会因为姜宝鸾另嫁了他人而恼怒,若谢珩对姜宝鸾的怨怼报复心思一生,她这辈子再难过上好日子。

    所以容殊明写绝义信是对着姜昀做了一场戏,亦是要姜宝鸾往后无虞。

    这与姜宝鸾的想法倒是殊途同归,要在一起很容易,但他们不能不为对方着想。

    她也要容殊明下半辈子能活下去。

    容殊明和她,都从没想过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便是昙花一现只在一刻也是好的,他们都不约而同为对方选择了更好的那一条路。

    但是若是真的爱到深处,又会如何选择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亦要永远相伴相随。

    她这几日闲来无事,便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可惜不能有所解答,反倒是旁人看了她的模样,只以为她是被容殊明伤透了心。

    何氏轻轻地拍着姜宝鸾的背,把她手里那根银签子拿过来,说:“还要不要吃月饼?这尖利的东西拿着玩,小心戳了手。”

    姜宝鸾摇了摇头,一时竟忍不住笑道:“我都多大了,嬷嬷还当我是小孩子。”

    “你是我奶大的,嬷嬷永远当咱们公主是小孩子,”何氏递了清茶来给姜宝鸾喝,叫她把月饼的甜腻冲下去,“但公主长大了,往后也要自己看顾好自己。”

    姜宝鸾被羊油蜡烛烧出来的烟呛了几声,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说:“嬷嬷说什么呢,一面说我还小,一面又说我长大了,我有母后,有嬷嬷、黄公公,还有玉画敏春他们,哪用得上自己呢?”

    何氏叹了口气,用扇子轻轻地把烟扇开:“眼下这样也未必不是好事,公主正好不嫁给他,到时候只跟着那位世子,有个孩子便更不会亏待做娘的,若是公主另外嫁了别人,这事又要怎么办呢?所以照奴婢看来,还是不嫁的好,断得干干净净的。”

    姜宝鸾没有说话。

    “嬷嬷老了,以后也不知道会在哪里,公主不一样,这就是公主的命数和福分,也不要为了那起子辜负了公主的人伤心了,公主只记着往后过好自己的,他不想要公主,公主反而还要谢他。”

    以他人所见到的,何氏说的没有错,且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为她以后所打算。

    姜宝鸾鼻子一酸,强忍住没落下泪来。

    四年前她途中被徐太后放跑,也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彷徨过,许是那个时候年纪小,懵懵懂懂的,根本没想过会发生什么,无知者无畏。

    如今她的家却是要切切实实地没了,再也不会回来。

    半夜的时候忽然下了雨,八月十五的月亮便没了。

    昭阳宫紧闭了多日的宫门被轻轻叩响,是徐太后那边的人送了姜行舟过来。

    漏夜冒雨过来,又急匆匆的,姜行舟身上被雨打湿了大半,被抱进来的时候浑身冷得发抖。

    姜宝鸾连忙叫人备了热水和姜汤,这时节还没有烧地龙,她便让人用汤婆子暖了床榻,等姜行舟洗了澡又喝了姜汤,便亲自将人抱到被窝里睡觉。

    小小的孩子刚刚失去了母亲,又感受到了外界的变化,在昏黄的烛光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姜宝鸾,身上仍在抖着。

    “姑母,我怕。”他说。

    姜宝鸾陪着他睡下,把他搂进怀里,轻声道:“行舟不用害怕,有姑母在,姑母会保护行舟的。”

    姜行舟一直懂事,听了这话便不再闹了,只是点了点头。

    “行舟还记得上次一起玩的哥哥吗?”

    “记得,是表哥。”

    姜宝鸾轻轻地拍打着姜行舟的后背,哄他入睡:“他马上就要来京城了,到时候你们再一起玩好不好?”

    “好,他上次还说要从家中拿一把木剑来送给我,他有好多木剑。”姜行舟慢慢地不再发抖,小身子也暖和起来。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姜行舟终于睡了过去。

    姜宝鸾给姜行舟掖好被角,自己从被褥里坐了起来,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姜行舟的睡颜。

    盛妙容临终前只求了自己这么一件事,她一定要把姜行舟保护好,便是盛妙容没有开这个口,没有把假诏书给自己,凭着她与盛妙容的情谊,也不会把姜行舟置之不理。

    如此又过了四五日,宫里彻底断了供应,不再有任何东西送到昭阳宫里来。

    黄公公带着手下的小太监们出去看了一回,回来之后只是摇头,不仅仅是昭阳宫,其余各宫亦是如此,主子们倒还罢了,宫人们只盼着宫门能开,逃去外面。

    好在姜宝鸾这里还有素日的储备,她先前因被姜昀禁足,亦是裁撤了一部分宫人出去,是以陪着她在这里的宫人没有往日那么多,每日只省着些用,勉强可以度日。

    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很久。

    军帐中。

    谢道昇对着地图似在沉思。

    他的身边立着他的两个儿子,谢珩是他最为器重的嫡长子,器宇轩昂,才华横溢,谢琮是他最喜爱的姬妾所生,亦是一表人才,体贴知心。

    此回他一直将谢琮带在身边,而谢珩则是方才入了夜才赶来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谢珩的信他早先便收到了,信中所说不无道理,谢道昇亦有自己的考量,只是多年来等的就是这一天,谢道昇却有些怕夜长梦多,只想着尽早赶到京城才好,姜氏不足为惧,却是要先与叛军一方说合,该打就要打。

    他问谢琮如何看,谢琮的说法却与他心中所想对上了□□分。

    可谢珩却随即到了。

    谢道昇知道他的手受了伤,其余地方亦有新旧伤,倒是没想到他一回范阳便又赶着来找自己。

    若放在平时,谢道昇该是欣慰的,但此时不知为何,他却有些焦躁。

    谢道昇只道:“珩儿说的也有道理,但若让叛军抢占了先机,到底不妥。”

    “眼下叛军就要到京城,已是来不及。”谢珩道。

    这时谢琮笑道:“也难为大哥这么着急赶过来了。”

    谢珩没有看他。

    “父亲隐忍多年,为的就是这一日罢了,如今万事俱备,叛军起兵的名义是岭南旱灾,而父亲起兵的名义却是为了儿子,这两边相较之下,父亲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差别,”谢珩不再和谢道昇绕弯子,“何不将这贤人继续做到底,好过背负那窃国的名声。”

    他的话果然正中谢道昇下怀,原本看着主意已定,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的谢道昇,立时便皱起眉来。

    许久之后,谢道昇又道:“你就那么肯定叛军会乖乖将皇位奉上?”

    “他们如今也借着父亲的名号,若到时反悔,自然也有其他法子筹谋。叛军不过是一群草莽,他们怕是心里也明白即便皇位到了他们手上,最后还是无法与父亲抗衡,不如尽早功成身退,而且据儿子所知,叛军当中也并不是完全一心,许以高官厚禄也就罢了。”

    这番话说得谢道昇不由点了点头。

    比起与叛军正面碰上,谢珩说的这些倒是更合他的意,不动兵戈便能使叛军臣服,岂不是对他素日德行的肯定。

    “只是需要一个稳妥的人……”谢道昇喃喃自语道。

    谢琮正愁插不上话,又恨嫡兄一来便使得父亲改变了主意,竟似言听计从,他站在谢道昇身边,听到他的话,便马上计上心来。

    “哥哥素有智谋,不正是这个人选?”谢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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