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柔一怔,张口哑然。

    “是你要嫁给太子?谁告诉你的,是爹爹?”

    一时之间,怀柔心口突突直跳,待对上忍冬淡漠的眼神,心又好像凉了一大截。她竟然平板无波地说了出来,仿佛在说旁人故事而已,和自己没有丝毫干系。

    也对,长姐才从通州回来,根本不知晓京城事故,更何况是皇家大事。还来不及为自己不是太子妃感到庆幸,先萌生出了一股对忍冬的同情。看她冷静,好像不是假的,寥寥几语,便把从潘妈妈那里听来的话说了清楚。

    这下子,怀柔对她更加同情了。

    比起自个无头苍蝇似的团团转,又被爹爹搪塞一番,潘妈妈是阿娘心腹,又是亲耳听到的,消息不会有误。看来那个倒霉他太子要娶的妻,就是长姐。

    长姐早就知道了,还能如此气定神闲,换作是她又会怎样?怀柔不知道,或许只能哭,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这是天家,不是一般寻常人家,两厢不宜,仗着爹娘宠爱尚且可以试着退一退亲。

    太子再落魄,也代表了天家,谁敢拂了天家颜面呢。

    只是如此一来,可怜了长姐。

    都怪太子,都怪皇帝。人人都说皇帝厌恶太子,对他不理不问,怎生又良心发现,非要选个太子妃塞给自己的儿子。

    生生坑害了长姐。

    一个才从小小州府上京,万事不知,万事不明的人,就将被送进宫,到老到死也离不开那座四四方方的城。要是能做个王妃,将来王爷之藩就国,还有离开牢笼的一天。嫁给那位太子,将来又将会有什么好下场?

    怀柔愣怔半晌,眉眼渐渐柔和下来,见忍冬手撑下巴,一句话也不说,心里蓦然酸溜溜的。

    “不如……你去求求得爹爹……”除此以外,她想不着别的法子,嘴上不肯饶人道,“京城女子能入宫的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么多人里挑个太子妃,挑个王妃还挑不出来吗。就让爹爹多多花些银子,周旋周旋,说你才德浅薄,除了样貌一无是处,配不上身为龙子凤孙的太子殿下。”

    攥着手帕暗暗用力几下,一脸认真设想着,“兴许宫里人一听,觉得极是,就把你从名单上划去了呢。”

    “实在不行,就说你生了暗疮。”

    “长麻子也不错!还是一脸的麻子。宫里选个宫女还挑脸上没疤,身上没疮的,这么一说,兴许能把宫里操办选妃的阉人给吓着。”

    ………………

    越说越是离奇。

    怀柔一腔热血上脑,昏招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讲到口干舌燥。她知道,想退太子的亲没那么简单,偏偏又打小娇养,吃穿不愁,有人疼宠,想法自然落不到实处,只能想出这些小聪明。

    说了后一个,又觉着头一个不好,可是让她不要给长姐出主意,她又不甘心。

    火铳似的突突了一大段话,长姐还是这副仿佛事不关己的模样,看不出一点惧意,“你怎么不说话,不会是知道自己要嫁给太子,心灰意冷,打算做出什么傻事来吧?”

    还有一句话,怀柔不敢说出口来。

    爹娘在她和长姐之间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来,被选中的那一个,定然觉得爹娘偏心。

    想她几次暗暗掉金豆,都是为了阿娘偏心李宜凝,心里酸得要死。

    “我能做出什么傻事。”

    忍冬偏过头看她一眼。

    同车前,真不知道自己的二妹妹这么能说,两片嘴唇翕动着不停一刻,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关切自己。车子行在热热闹闹的长街上,小贩的吆喝也压不过她哗啦啦倒出的一车话。

    皇帝太子,文武百官,忍冬只在村戏里听过,却也知道,欺君之罪是大罪,要杀头的。

    闹得皇帝不开心,动辄满门抄斩不是没有。

    见怀柔噎了噎,试探着问:“你到底是聪慧过人还是笨得过人,太子因他舅舅当年——”

    一句话还未说完,车窗外传来刻意的咳嗽声,随车的仆妇是怀柔乳娘,咳过两声,对着车窗里提醒道:“就快到明楼了,还请大娘子,二娘子规整规整衣裙。”

    忍冬垂眸向窗外看了一眼,乳娘是有意打断,不让她们继续说下去了。怀柔也探出脑袋,砸咂嘴,悻悻要开口,乳娘赶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快别往下说了,又兼马车停稳,只好作罢。

    明楼酒食出了名的好,让人伸长脖子等的,何止一个羊肉包子。

    又邻近晚食,暮色四合,楼前灯火通明,车马辐辏,檐角悬着的精致花灯与街上数串灯联相映成趣,烛光煌煌,炙得人面暖心热。

    因进出明楼的人家不是大富大贵,便是官宦人家,甫一下车,怀柔就撞上同在老嬷嬷手底下□□了三年的同窗,王家刘娘子。王六娘子家中是武官,将门虎女,最是脾气爽朗,看不惯扮娇卖柔的李宜凝,一众人里,怀柔与她最投契,凑在一起话就不停了。

    知道阿越一遇上怀柔,两人必要斗嘴争执,因此出门前,潘妈妈指了屋里一名稳重的小婢女随车。

    婢女将忍冬从车室内搀扶下来,家中交代过包下的雅间数号,忍冬在边上等了一会儿,不见二妹妹挪脚,一主一仆就往明楼里走。

    京城的茶肆酒家真不是通州老家可比的。

    堂内阔朗,来往伙计手脚爽利,唱喏着出来迎客,嘴皮子开开合合,搭配着柜台后掌柜拨算盘的响动,活像银瓶里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十成热闹。

    提着壶水冲茶,不忘道上几句福寿双全的吉祥话,双手托着漆木盘,上头少说数十大盘的菜肴,堆叠齐整,伙计脚下稳健,遇到来客上楼,道个万福,旋身离开,菜盘还能纹丝不动。就像那戏台上的武生唱旦,把把都是真功夫。

    忍冬说不上高兴不高兴,唯有一点自己琢磨出来的道理

    ——饭始终要吃的,否则万事还没难死,先饿死了。

    包着这年头,伙计领着她上到二楼雅间,双脚才落地,恰巧伙计别开身,远远便看见廊子尽头一道熟悉身影。

    他怎么在这儿,下午才见的面,这会子又撞上了。

    对方闻声看来,瞧见了她,忙向这边拱手致意。

    伙计说明廊子尽头便是赵大官人订下的雅间,这才躬身退下。

    “郎君,是赵大娘子!”胖小厮欢喜地囔了一声。

    惹得刘羡颇有些难为情,好不容易端住的心潮,微微泛起波澜,见她缓缓走来,蓦地想起小厮那句“小人听说夫人给郎君说亲,定的就是赵大娘子”,心气又开始呆顿起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敢违拗,不敢打听,免得自作多情。

    但在见到她这一刻,心好似松快了下来,仿佛大石落定。若非如小厮所说,赵家伯父伯母,何以让她一个人先行上楼。

    “我已听家中小厮说明。”刘羡停在几步外,轻声说道,“海棠楼之事,若非妹妹机敏过人,我和元炽恐怕不能及时脱身。还未与妹妹好好道谢。”

    说着,便垂首一揖,行了个大礼。

    说来怪他,匆匆忙忙赶到海棠楼里,非但没把怀盛揪出来,自己又被那些热络女子把弄嘲笑着,脱身不开。要不是她及时派人前去英国公府报信,又让各家小厮趁乱混进去,带着他们从后厨小巷逃出来,现下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海棠楼一出闹剧,听说贡院值官也赶来了。他和元炽满腔为国为民的报复,不等登科,榜上有名,先等来年纪轻轻,白日饮酒纵情,耽于逸乐的难听名声。

    这一谢,发自肺腑。

    忍冬倒不大感怀,暗自揉着鼻子,心里纳罕,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无声咕哝,不知道他熏的是什么香,激得她总想打喷嚏。

    见鬼!

    才这么一想,鼻里一阵难耐,双手捂着口鼻,不禁阿嚏阿嚏地打了两声喷嚏。再抬头,隔着眼里打出的水色,对上刘羡关切眼神,与他说道:“你太香了,我闻着就想打喷嚏。”说着又阿嚏了一声。

    乍听起来,直白的埋怨里因喷嚏带了些听着像是委屈的低音。

    刘羡闹了个大红脸,仿佛是个做错事的幼童,手足无措的少年忙退后两步,带这些傻气回她,“你若不喜欢,下回,下回我不熏衣衫了。”

    哪来的下回。

    他还想再去一次海棠楼吗?

    忍冬不想闲话,摆摆手,从他身边走过去,婢女上前去推门,径自走进雅间。

    谁知道,刘羡带着小厮跟了进来。

    雅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竹帘半卷,山水画平,里头熏着香,好在是梨香,檀香气味不重,精致博山炉里袅袅飘出一丝丝香气,淡甜果香勾得人舌尖寡淡,很想尝些什么,好好应付应付味蕾。

    “这是忍冬吧,真是好模样,瞧着便让人喜欢。”

    屋内只有一名打扮素朴,容貌不俗的妇人,瞧着四十来岁,妆容精致不夸重,不失仪。也没有长辈的架子,见她进来,放下茶盏,起身走来。在忍冬以为走错了,正想告罪离开前一刻,拉起她的手便慈爱地看她。

    妇人长得慈眉善目,说话温柔,只是不知身份。正疑惑,听见身后的刘羡唤了妇人一声“娘”。

    这下子,忍冬呆了呆。

    一前一后,夹在刘家母子中间,惹得她背脊发痒,不大自在。谁知道,刘夫人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往桌边引,让她坐下来。

    “好孩子,你别怕,我与你母亲素来亲厚,日后也是一家人。”

    刘夫人将一碟荷花酥推到忍冬手边,“你的事我听你母亲说过,难为你孝敬,在通州替爹娘尽孝,伺候老夫人多年。好孩子,想你将来必有大大的福报。”

    哪跟哪啊。

    两句话说罢,忍冬心虚地垂下眼睫,刘羡也为了娘亲对她的亲热模样与那句“日后是一家人”,闹得面如火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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