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府上下,没几人知道赵家出了一位太子妃。

    但是当朝太子是个苦哈哈的人物,比黄柏煎出来的苦药还苦几分。茶楼桥下,说书的用前朝说今朝,谁还没听过两三句。

    做大魏太子妃,只要储君位置上坐的还是那位娘家舅舅造反的太子,就没有荣华富贵,攀上高枝可言。

    忍冬一句轻飘飘的话,将天捅破。

    满院子唱戏的,看戏的,气恼的,不恼的,全都愣住了。

    阿越也一样。

    前一刻还在为大娘子有苦难言,气得快要咬碎了牙,后一刻,两眼迷蒙地盯着忍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众人神色各异。

    一点声响不闻之际,忍冬却沉肩舒展,深深吐了口浊气,决心不装了。就算把她砸碎,凿开骨头拿来和泥,照着表姐模样重新捏出一个来,阿娘也未必瞧得上眼。

    既然阿娘不喜欢她,她既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性,也不能违心地压抑着自己,去求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阿娘看她,是一身毛病。可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仇必报,粗鄙不堪,学不会端正肃柔,学不会一步三颠倒。凡事一贯靠自己,蒙了不白冤枉,更不能遂恶人的意,自己咬牙和血吞。

    “有几句话,女儿不得不说。”

    在李氏难看的面色底下,忍冬直勾勾地乜了一眼,方才攀咬阿越是帮手,说怀盛没有瞧见事情整个经过的小婢。

    “你出来。我问你,你又是如何知道怀盛是我救起人之后来的,难道但时你躲在什么地方,偷瞧见了?”

    小婢突然被点到,心慌意乱,一双贼眼左顾右盼,无人替她撑腰,只好怯怯地缩起脖子:“娘子落水时,园子里再没旁人,奴婢……奴婢不在。”

    潘妈妈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

    “是啊,那时候只有我和表姐,阿越……”

    忍冬好笑起来,抬手指向那个五短身材的女婢,“还有这截不知道是哪条老凳里头迸出来的寸钉。你不在场,这话又从哪里听来的?”

    被她指住的女婢愣了愣,周围的人悄悄散开,把她单独凸显出来。

    小婢慌了,不好道出清竹园商量好的勾当,灵机一动,也指那个五短身材的女婢,“是姐姐同我说的。”

    忍冬哦了一声,“你不在场,她和你说的,就是十足十的实话,阿越但凡说什么,就是偏帮我的帮手,一个字都不能信。在你们身上的道理是道理,在阿越身上就不成道理了?”

    “大娘子这话,是在暗骂夫人?”

    不用眼看,忍冬已经能分辨出这是李宜凝的乳母。

    都说后宅女人争宠好斗,赵家没有妾室之患,主仆之间,仆与仆之间,何尝不是另一种家主与妾,妻与妾的关系。有人的地方,就有口角争斗,不能避免。

    忍冬年纪小,不知道这里的关系,但她可是泥潭里头滚大的,好话坏话天生比人敏感,分辨得一清二楚。

    忍冬淡淡扫几眼那仆妇,转而对上李氏铁青的面色,就着蒲团跪下,背脊挺得板板正正,“阿娘若要审,表姐落水的缘故,女儿愿意与表姐在舅父舅母灵位前对峙。”

    午后天光熠熠灿灿,一如少女眼里的光。

    在背后站着,阿越突然打心里佩服起忍冬来。就算是二娘子那等炭火脾气,撞上表娘子,几次被泼脏泥水,吃了闷亏也不敢在李氏面前叫屈喊冤,只会在背后抹眼泪。

    她今日总算瞧见,大娘子看着身量小,倒比所有人都高了一截。

    然而李宜凝被吓得说不出话,水米不进,整个人像丢了魂魄,眼里水汪汪蓄着泪,正由一个小婢守着,躺在床上休养。弱者从来讨人怜爱,占据优势。

    是以,忍冬此时此刻的据理力争,蓬勃生机,哪怕她没有张牙舞爪,在李氏的眼里看来,也显得有罪。

    甚至有些莫名可憎。

    “我竟不知你小小年纪,如此好辩才。”李氏眼风又冷又厉,“凝儿吓得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你要她从床上爬起来,与你在亡父亡母灵位前辩白?”

    “既然这样,阿娘打吧。”忍冬将手掌摊开。

    起初命人设下蒲团,取来戒尺,李氏并没想过真真动手教谕。

    见她一句句抢白,更把入宫为太子妃的事道了出来,神情不服不逊,怎么能不气恼?

    如同被她与年纪不相符的沉重逼迫着,到了边缘,端着戒尺的胖婆子频频看来,实在顶不住主家女君的威严,见势,只好“啪”地一响,竹板重重落到女儿家的掌心上。

    忍冬吃了一痛,另一只手立即扣住手腕,托住挨打的手,不让它吃力坠下。

    直捏得指尖发白,背脊不肯低上一分。

    棍棒她吃过不少,这一下不算什么。只是过年那会子在乡下,冻得十个手指全是冻疮,动一动就开裂出血。上京途中,潘妈妈和她同车,夜夜睡前用热水为她净手,涂抹青草药膏,勉强好了大半,这会猛得挨上一板,手指本能曲起,旧疮就犯疼了。

    “孽障!再打!”

    “再打!”

    “打!”

    痛楚底下,面对李氏的低斥,仆妇依言落下的板子,忍冬眼底微红,始终不见眼泪,端的是一把铮铮硬骨头。

    李氏常年掌权后宅,说一不二,偶然陷在这种两力相较的局面,频频催促狠狠地打,想让她见泪服软。

    可是忍冬只是捧着手,端出手掌来,一下下承受竹板带来的痛楚,看着廊上的生母,眼里的光渐渐暗淡,如同被浮云遮住的日头,院内蓦地暗沉。

    嘴上始终没有再吐出一个字眼。

    好似要说的话,在前头都说完了。

    连打了数十下,院里阒然无声,只能听见竹板砸在肉上的脆响,刺耳得几乎能扎破众人耳膜。

    阿越苦着脸,眼里扑簌簌掉眼泪,潘妈妈跟着红了眼眶,就连代施家法的胖婆子见跪着的忍冬虚爪着手,皮肉颤抖,难免有些于心不忍,奈何女君意在吩咐,着力狠狠地打,她不敢违命,只能下手打。

    打到最后,那只长了茧,不似宦官人家娘子该有的小手通红一片,肿得快要破皮见血了,也没听见受罚的小娘子喊上一句“疼”。

    “夫人,万万不能再打下去了——”

    潘妈妈再也听不下去,两步凑成一步,快步夺到廊下,伸手挡了一下。

    胖婆子乐得收手,她也真的打不下去了,就没见过这么硬的骨头。

    就连清竹园里的婆子婢女也没料到会是这样,本就是顺水行舟,借着这件事请来道士,勾出几分李氏的愧疚,好断去和刘家的姻缘,谁知道,大娘子这里过不去。

    要是打死了这个,皇宫里要拿谁来替?

    不会是李宜凝吧?

    一时动动脑子,把李宜凝乳母也吓着了,不敢再挑拨。

    春日微风和煦,吹过像被热水灼了数遍的掌心,忍冬举手加额,对李氏端端正正行了个叩拜尊亲的大礼。额头磕在手背,染上几点溢出的鲜血,恰好点在眉心,有股森然的昳丽。

    “多谢阿娘管教,女儿领受。”

    她的话,冷得就像带了冰渣,李氏心尖陡然一颤。

    恍惚间,似乎回到通州,回到许多年前产子的那间屋子。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儿,生来就漂亮,洗去胎脂,裹了衣,小脸很快就不皱了,她用生涩的怀抱搂着小小的她,收拾妥当,焦急等在门外的夫婿才得入内。因胞弟丧事,许久没有笑容的那张俊脸,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影,对她说:“夫人受苦了,只盼这孩子多多像夫人才好。”

    一语成谶。

    惊醒梦中人。

    她这副不服不逊,不肯服软的模样,到底随了谁,显而易见。

    李氏瘫软在圈椅中,目光渐渐软下来,对着廊下挥了挥手。阿越一看,和潘妈妈对过眼神,伶俐地搀起忍冬,对上欠了个身,溜之大吉。

    两人走了很久,步子拆得散漫,把清竹园远远抛在身后。

    她以为离了清竹园,娘子会哭的,可是没有,就好像是个天生没泪的。直到脸上的泪干了,忍冬也没说话,更没落一滴泪,脸上波澜不兴,好似方才只是一场梦,现在不过梦醒了。

    但手上的伤骗不了人。

    夫人偏心,阿越不敢也不能说,表娘子为了谋嫁崔家,自己跳进池子里。这种话,就算二娘子怀柔说,也少不得一顿家法,何况她只是奴婢,何况院子里还有那许多人。

    想必大娘子也是顾及了家里脸面,这才不说。

    只是这样一来,自个实在委屈。

    “那会子刘家公子也在,娘子怎么不同夫人说呢?哪怕不说表娘子的心思,刘公子的为人,夫人是知道的,有他一句话,比旁人千百句都好使。”阿越托着那只伤手,心里好不平。

    忍冬眼眸低垂,看着又肿又辣的掌心,答非所问:

    “你说,宫里那位太子,捱过打吗?”

    那一位,爹不疼又没了娘,比起她来,似乎更难几分。

    她还有叔母呢。

    都说世上最好的宽慰,就是瞧见一个比自己更凄惨的人物,也许这就是她没由来地想起个素昧平生的人的缘故吧。忍冬抬起一看,天空如水洗过的明净,云层舒卷,一团云搭着另一团。

    正巧也是两团。

    大有同病相怜的况味。

    面对她冒出来的怪问题,阿越哪里知道宫里的事,又怕她被打得伤心说胡话,一心劝她,夫人只是气头上。

    忍冬却不在意了,望着相互牵扯,最终融为一团的薄云,拿定主意,只觉得进宫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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