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妃出东华门时,燕王已按耐不住,下车等候。
体格健壮的他将一身锦袍撑得格外紧凑,皮肤黧黑,团团肌肉鼓在手臂,不时搓一搓手,探头往宫门内瞄上一眼,五大三粗的模样,不大机灵,焦灼神色更是毫不遮掩摆在脸上。
一见王妃步出宫门,燕王一凛,赶忙上前。
拉着王妃的手问长问短,就怕她少一块肉似的。将随行的嬷嬷、婢女、护卫们都给逗乐了,一个个含笑低下头。
燕王固然憨直一些,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心疼媳妇确是真的。
燕王妃安抚了几句,燕王连连答应,又怕她久站累着,吩咐上马车,打道回府。
他不得宠,全因命格好些才被薛贵妃收养,偏偏人又蠢笨,论学问论样貌,哪样都不及兄长。
人在宫门外,父皇不传召,他也不能私自入宫,这是多年的规矩了,因此深怕媳妇因着他的缘故,被人瞧扁了去。
打从今早燕王妃梳妆起,一颗心七上八下就没落到实处过。
“太后她们可说了什么?喜欢你抄的经书吗?哦对了,夫人见着嫂子了吗?”
燕王个头大,此时缩在一角,拉着燕王妃的手问长问短,手心里潮乎乎的,都是汗。
既然做了夫妻,便不能隐瞒。早在入宫前,燕王妃将自己想来看看太子妃的事告知了夫婿。见他如此紧张,安抚道:“殿下不必慌张,妾见着太子妃了,一望而知是个容易亲近的人。太后与诸位娘娘们很是和慈,夸妾的字好,也夸殿下有孝心。让我们得空多入永寿宫来陪陪她,伺候太后做早课,礼佛诵经。”
燕王呆了呆,随即一脸喜色,拍膝道:“本王就知道,夫人温柔可亲,老娘娘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只是……那经书是你抄的,我这脑子笨得很,想不到这样的好法子。”
新妇一同拜见老娘娘,燕王府在宫门外,势必会来的迟些。燕王妃料到这点,出嫁前抄好了一本经册来应对,以夫妻二人名义献上。
“王爷心地善良,一点都不笨。”燕王妃温柔笑道,“王爷与妾是夫妻,自然荣辱与共。”
一句话让燕王浑身熨帖,说不出的热血。
直把人搂进怀里,眼眶微微泛红,又怕伤了她,粗壮胳膊只敢虚虚搂着,更显得燕王妃在他怀里又娇又小。闲话一阵,途经贡院外大街,护卫前来禀报,说是贡院外有学子聚集闹事,决意绕道而行。
燕王脑子钝,怕惊着夫人,只说句绕路避开就是。
马车后撤掉头,燕王妃思量一番,命心腹前去查看。燕王问起,王妃垂眸,低声道:“今日妾在永寿宫见到了贵妃娘娘。”
老太后是平承帝的嫡母,并非生身母亲,平承帝因生母是宫婢,不得先帝宠爱,丢在深宫中无人问津养到十二岁上,才被册封为太子,入住景阳宫。
此前,照顾少年平承帝起居坐卧的,唯有乳母张氏一人。两人也算患难与共,张氏面容姣好,平承帝登基之后,被封为奉圣夫人,宫里向来有许多关于张氏的传言。
平承帝对嫡母王太后向来不甚热络,对张氏却是说一句依十句,求一奉十,言听计从。
薛贵妃何其玲珑,将许多心思投在讨好奉圣夫人张氏身上,像这般早早入永寿宫拜见太后的情形,十分少见。
饶是燕王,也听得出其中的反常。
但他想得不深,只问王妃,薛贵妃待她如何,有没有给她脸子瞧?
王妃摇头,正待说话,心腹婢女匆匆从贡院一路找过来,气喘吁吁,贴着车壁,禀报了贡院门前闹剧。王妃垂了垂眸,道了声嗯,转头便同燕王说:“回府之后,殿下便对外称病。”
“为何啊?”
“殿下想,薛娘娘今日举动,想是有事要求太后。贡院出了岔子,妾家中二弟今早派人来,让妾入宫千万谨慎,虽然二弟没说为了什么,但妾想,京中一定出了大案子,或者与那贡院有关,更与……福王有关。”
一提福王,燕王便愣住了。
“殿下别慌,王府中并无能在前朝说得上话的臣僚,如此倒好。殿下只要称病,这段时日,妾陪着殿下在府中养病,避见来客,外头的局势,或许过几日就能明晰了。如今事情初现端倪,见浪花不见水深,分不清背后的利害,还是谨慎小心一些才好。”
轱辘辘的车轮仿佛尽数压在脑子里,燕王瞪大眼睛,半晌回神,一味点头:“夫人脑子好,全凭夫人做主!我都听夫人的!”
燕王妃会心一笑,靠在夫婿结实滚烫的胸膛前,一到冷锋陡然钻入,她蓦地想起在永寿宫外瞥见的那幕
——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太子在步出偏殿,见到太子妃的那瞬,眼里如同冰渊溶解。
不得不说,太子似乎不像传闻中柔弱。
只消站在廊下,便是气度惊人,这分气象,福王身上不曾有,甚至天子身上也不曾有。叫人心头莫名觉着一股隐隐的压迫抵着,尤其在他踏出偏殿,不曾见到太子妃前的那几步,淡漠冷冽,漆黑瞳仁里的冰冷让人如坠寒渊。
燕王妃思忖着,心头发凉,下意识握紧燕王的手。
-
内廷御花园。
忍冬嗜甜,多吃了几块莲花酥,没舍得再动滋味极好的虎眼糖,分了一轮还剩两颗,用帕子包过塞进青布馔袋里,神情分外专注,仿佛裹的不是糖,而是灵丹。
阿越纳罕,正想问,余光瞥见陆嬷嬷对她使眼色,会意地退到亭后。
忍冬察觉到,回头望去。
隔着葱茏树木,繁花织锦,他一步步朝这儿走过来,身后跟着王胜等几名内侍。阳光经由茂密树叶筛过,落在他身上,光斑闪耀,连那些飘忽不定的光芒似乎也深爱他,浅浅描摹出一圈光晕,薄唇边浮着丝丝笑意,晴朗疏旷,叫人看一眼,心便跟着软了。
“阿琅!”
甜甜的一声呼唤,响在花影浓荫间。
远处山石间的紫衣少年眉头轻皱。
她起身,走了几步发现将馔袋忘了,忙折返,解开扎口扯出帕子,揣在手里奔向他。
下石阶那几步走得疾,温琅怕她跌跤,身比心先,大步疾走,一只玉白的手抬起,几息间,她小跑过来,毫不客气地与他撞了个满怀。温琅稍稍稳住身形,眼中漫上一层笑意,顺势揽住怀中人,轻抚她鬓发。
“让媞媞久候了。”
忍冬边摇头边轻挣出去,两手背在伸手不知做什么,随后出拳似的,手里团得紧紧,伸直在他面前。
这是要他猜的意思。
“媞媞掌心是何物?”温琅配合地思量片刻,“吃食?”
忍冬仰着巴掌大的小脸,掌心翻覆,继而舒展开,两颗琥珀似的糖躺在她掌心间。
“太后娘娘赏的点心,可好吃了,阿琅你也尝尝。”说着便拈了颗,钻进他怀里,将糖送到他嘴边,说了声,“啊——”
在一众内侍讶然的注视下,清冷矜贵的太子殿下竟依言张嘴,就着太子妃的手,吃了颗虎眼糖。
“甜吗?!”
“很甜。”
温琅笑着点头道。
王胜乐呵呵地垂着头,算是彻底领悟了干爹徐守忠的教诲。
太子性子冷,太子妃热情,两人是一冷一热,天造地设。要知道,太子爱洁,人庭广众,就手吃糖,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信。
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的喜爱,比顶上日头还明摆着呢。
吃完了糖,忍冬拉起温琅的手,有意闭着日头走在浓荫下,拉着的手一晃一晃的,不时偏过头,嘟嘟喃喃说着话。
仿佛不知自己究竟有多明媚动人。
巴掌大的小脸灵动娇柔,艳光照人,令周围的草木黯淡失色,再长上两年,势必更娇更艳。
身后幕僚讥讽太子妃全无礼数,而福王温兆不置可否,始终居高临下,俯看那张笑意盈盈的小脸,眸子不眨不眨,如同发现了一个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叫他久违了地口干舌燥。
这样的人,配死气沉沉的温琅,岂不可惜?
正这样想着,再抬眼帘,那道鹄峙鸾停的月白身影骤然停住脚步,分明看着身边人,余光却如一支悄然拉满的寒箭,充满冷意,箭镞破空而来,瞬间扎进温兆眼里。
他心里一惊,只觉得恶寒从脚底漫了上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缩回脖子,乌靴向手边山石里挪了两步。
再看,兄长已经背过身,牵着太子妃走远。肥绿的枝叶遮掩着,再难望见他的身影。刚才瞬息间的凉意,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真假难辨。
他捂住胸口,试图顺一顺如同乱石攒心的堵塞感,旁边小阉瞧着忙上来为他揉胸口,“殿下喘嗽又犯了?如今是春日,那该死的柳树种子,海棠花蕊又要出来作乱了。”
福王自小娘胎里带着喘疾,一到春日,百花盛放时便喘嗽得厉害。到柳絮飘飞时节,更是不得了。
是以平承帝下令将宫中柳树尽数斫去,几种花香浓烈的花种更是不许摆进宫里,阖宫上下,迁就着福王,只是王太后素来喜欢海棠,又将是海棠盛放的时节,永寿宫便养着许多海棠花。
福王咳了几声,好似为方才瞬间的不适找到了适宜的借口,不悦地挥开小阉的手,拂袖就走,只丢下一句:“碍事。”
不知骂的是谁。
紧随而来的幕僚仍在出谋划策。
孙蒙正是个得用的人,正因如此,不乏有人扼腕,失去孙蒙正如同断去一臂,势要揪出谁人将春闱之事捅到平承帝面前。然而在温兆看来,一条人命而已,没了孙蒙正,还有赵蒙正,王蒙正,李蒙正,不足可惜。
父皇如此疼爱他,龙颜大怒背后,分明是要替他描补的心。
他又何必自苦。
心里想着,招小阉上前,吩咐了几句。那小阉怔怔地望着他,向来不吃甜的六殿下怎地突然想吃虎眼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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