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是帷帐里的“英雄”,大婚前早通晓人事,一听就知道这是什么白日里见不得的声音。

    忍冬却不然。

    耳听那人抑抑地闷哼着,好像越来越痛苦,不禁皱起眉头。脑中莫名想起从前听过这样的声音,那是个进山采榛蘑的农妇,被山里的扑兽夹夹住腿,血淌透了冬日裤袄,伤处深可见骨。

    她不知宫中猎场没有猛兽,心下想着,手掌在头顶一遮,转身下亭子,前去探看。

    他人欢好你去瞧什么?

    温兆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呆傻了几瞬,鬼使神差地竟举步跟着追上去。

    忍冬不知內情,起头两步走得又快又疾,然而下着雨,地上泥泞,不得已只能小心脚下慢慢走。在后边人看来,倒像有心放轻声接近。

    山风呼呼地吹着,满山碧色颤抖。

    一如低矮密集的灌木从中那一双交颈鸳鸯,沉醉在风雨飘摇里,五感封闭得几乎听不见风雨之外任何响动。

    忍冬扶着树,居高临下,一双清澈的眼眸充满疑惑。

    矮坳里的两个人活像是画上打架的妖精,背对着她,那个男的瘦弱干瘪,头上还戴着道士常束的莲花冠子,与人拥吻着,发出滋滋啧啧的怪响。

    ——宫女和小道士全凭树冠遮雨,衣衫缭乱,难分难舍。

    忍冬懵懂看着,冒出来的念想竟是:无人被捕兽夹夹住就好。

    至于眼前,她不解,权当妖精打架。

    倒是福王,此时虚虚地挨着忍冬,浑身紧绷。

    眼前是一双野地鸳鸯,耳里是风月低昂,身前又是她被雨淋湿,隐隐透白散着幽香的肩头,咫尺间,脸红心热,小腹如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丹田如同火烧,烧得他快要从里到外裂出几道缝来。

    “你……你要看到何时……”

    温兆隐忍地开口,语调沙哑。

    忍冬几乎把这厮忘了,一回头,不想他竟站得这般近,快贴了上来,心里厌烦黏糊糊的语调,后退半路,一下便砸在了粗糙的树干上。温兆借势逼近,将手往树上一撑,把她圈在老树与自己之间,见她扭身要走,另一只手也撑上去。

    “嫂嫂羞赧,急着要走,为何不带我一个。”

    温兆躬起身,低头看她,心惊动魄,把话说得暧昧不清。

    那双野鸳鸯形容龌龊,无甚美感可言,山林野地里做这等子事,在他看来,与一双禽兽无异。可忍冬不同,即便梦里梦过她几回,如此近距离地俯望,与她莹莹瞳仁对视,胸口仍突突地乱跳。这等情愫,难以名状,来得莫名其妙。

    他自小以来,最厌柳絮和海棠,却觉得身前的少女宛如一朵娇艳欲滴,映着丹霞的垂露海棠,人比花娇,玉色鲜敷,唇珠她方才咬过,带着淡淡水色,勾得人想尝一尝。

    她不逃,不抗拒,必是喜欢的。

    温兆遽然贴来。

    正想一亲芳泽的当口,□□骤痛,猝不及防的痛楚直刺脑门,像一把钢刀穿透了他。疼得他睁大眼,捂住腿眼后撤了两步,气急败坏道:“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平日就踢不得,何况这种时候,受一下是要命的。

    温兆一嗓子没吓到忍冬,倒把那双野鸳鸯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一听有人声,宫女又捶又打不肯答应继续下去,小道士是树下小观里的,慌乱间听出是福王殿下,裤子一提,衣衫一卷,抛下适才与他欢好快意的人儿,头也不回跑了去,边跑边提裤腰带,连连掉了两回。

    坑坑洼洼的臭屁股落到温兆眼里,又添大火,“还不快滚!!”

    呵斥声穿云箭似的扎中小道士,两腿一软,摔在泥坑地里,呼啦啦圆桶似的滚了下去,边滚边喊:“就滚,就滚,六殿下息怒啊!”

    叫原本愤怒到了的温兆竟噗地笑了出来。

    一转头,忍冬抛下他走回亭上。

    适才笑过,没了脾气。见她慢条斯理叠着袖子,不明白她想做什么,总不会想和他对手吧。他可是男子,气力比她大得多。

    正笑她自不量力得可爱,便听见一道女声兴冲冲地响起:“大娘子,伞借来了!”

    温兆这才收回目光。来人一心奔向亭上,没有留意道不远处树底下还站着个人。阿越才入宫不久,一高兴,忘了称谓,见她眼神示意,回头一看,被立在树下的锦衣少年惊了一跳。

    这是……六皇子?!

    前几日才在内城大市上见过,想忘记都难。

    “走吧,我们回去。”忍冬说着,将阿越拉到身后。

    这个维护的举动在福王温兆看来无疑是可笑的。

    他只对她有兴趣,其他人,不值一觑,何况她这婢女姿色平平,又非国色天香,他也不是色中饿鬼,至于如此回护嘛。目光随着忍冬离去的身影,笑了笑。

    听见笑声,忍冬回顾,槽里牙痒得磨了一磨,唇角轻轻扬起。

    她对他笑了?!

    温兆先是愣怔,片刻后,心潮彭拜地勾了勾唇。

    回宫更衣,忍冬喝过陆氏送来的姜汤,约莫半个时辰,王胜才折返回来。

    挑树枝不错,她又取了几块温琅预备下的木料,殿外飘着毛毛细雨,窝在书阁里专心专一地削木头。天色灰蒙,滴漏浮到午时,温琅在徐守忠等人簇拥下,打伞回到东宫,刚刚站到廊下,先问过前来伺候的牌子,他不在时太子妃都做些什么,而后转入净房更衣。

    复光殿中熏的是内府香,檀香气味深重,忍冬嗅着难受,于是每每归来,头等要事便是更衣沐浴。

    等香气散去,方才快步到书阁寻她。

    下着雨,天色不佳,阁中点着灯。忍冬今日尤外专注,坐在矮案前,将雕刻削刨的用具一字排开,借了温琅的镇纸来压书,裙上积着满满木屑。

    趁着徐翁他们摆饭间隙,温琅走到她身后,乍见她裹着布条的手指,眉头轻皱:“这是……割破了?伤得重不重?上药了吗?”

    说着坐下,见下颌抵在忍冬肩窝,揽住她腰肢,握住她拿着刻刀的手。他的怀抱温暖干燥,透着皂香,忍冬咬了咬唇,轻嗯一声,“不疼,陆嬷嬷给我上过药了。不知怎么,心里乱糟糟的,失了手。阿琅,我想叔母。”

    书阁里放有温琅打造的一副缠丝护手,戴上可以避免削破手指。今日她想为叔母做间竹篱小院,竹篱一片片很是细小,套上护手反而施展不开,便把护手脱了,谁知道平地跌跤,莫名就将手指划破了。

    用的是她自个打磨的尖刀,用了七八年,最最趁手的物什才是。

    好在伤口不大,很快止住血。阿越心疼不已,张罗用帕子给她裹伤处,直裹得圆鼓鼓的,像朵大蘑菇,她哭笑不得,拿快无用的净布撕成条,裹两圈就是。

    温琅解开布条时,伤处血已结痂,最里层鲜血洇了出来,粘着布条,是不宜再解的。再解下去,血痂被牵动,跟着布条翻起来的话,只怕又要流血。

    眉头又紧了两分,对着伤处吹了几口气,接着将布重新裹上,扎好。

    温琅叹口气,随之起身。

    忍冬不解:“去哪?”

    “着人出宫。”温琅匆匆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扶着矮案蹲下,伸手摸了摸她面颊,“倘若叔母抵京,我今夜陪媞媞出宫见叔母可好?”

    忍冬顿了一下。

    她不过顺口念叨,温琅便如奉纶音,急如星火地要去办,仿佛是件天大的事。

    她想见叔母不假,可是今日下着雨,用过午膳温琅又得去复光殿听讲,一连几日戌时才回来,到那时,宫门即将下钥。她不忍心搅他读书,也不想兴师动众。拉着他袖子,撒娇般晃了晃,“再过两日吧,等到阿琅休沐,那时我们再一同出宫去。”

    说罢,提起起性做竹篱小院的缘由。

    叔母与二叔便是在一间竹篱茅舍外相见的,叔母最大的心愿,不是锦衣玉食,不是高楼广厦,只想一间竹篱茅舍。叔母很特别,她喜欢提起二叔,毫不避讳谈起二叔,每回说到两人如何相识时,脸上便带着浅浅的笑,整个人由内而外地精神了许多。

    温琅可以想见。

    毕竟忍冬提及叔母时,便如她所说般,由内而外,振奋精神。

    这一世有些不同。

    温琅遥遥想起,她第一次提到叔母是在他一蹶不振,如同墙角青苔,阴恻潮湿地委顿在暗室里,不言不语。她说,他失了阿娘,心里苦闷,她明白。

    十岁那年,叔母病故,她不吃不喝窝在墙角,没人理会她死活,比他好不了多少。

    饿了两天,眼冒金星,是她自个推开房门走出去,上灶房摸到两个冷硬的桂花糖糕就往嘴里塞,吃得又急又凶,险些噎死。

    可是她想通了,自己得进些东西,得喝水。

    要活下去,要好好活着。

    死了容易,确是轻者痛仇者快,叔母倘若还活着,见到她这样子又该落泪伤怀。最想她好好活着的人,九泉之下,也不愿意见她消沉下去。

    这一世不同,媞媞进宫了,周氏还活着。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在死后两度回到平承三年,隐隐只觉人间变数,悄然无声,回想起前一世一念之差留住苏循章,却让后来所有的事都发生了转变,独身一人,抱着属于两人的回忆遗憾终生。

    压抑的痛苦不可抑制地升起,心如刀绞。

    忍冬见他心事重重,放下尖刀绕出案子,附耳过去,小声同他说起在望风亭里见到的事,当然,抹去了福王的存在。她挨着他,轻声私语,温琅神色清冷,面色如常,耳廓却越听越红。

    待她说罢,拉开距离,已从面颊红到脖颈。忍冬呆了一呆,被他拉住,冷不防跌到怀里,清亮无尘的眸子倒映着他俊逸的面孔,听见他说:“是这样吃的?”

    说罢,俯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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