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绝不是春潮翻涌时的混账话。
实实在在,熨熨帖帖。
一点不假。
今早受她那一脚,痛楚记忆犹新,想他福王打小优容,别说挨打,谁人敢动他一根头发丝,便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即便如此,见她眉眼含笑这一刻,什么气恼都忘了。
唯有此等距离,清晰地看她,才知道泉州市舶司之女有多无趣,那些小阉有多无趣,就连那个买来的,声色极为像她的乡野女子也不过是虚假把式。
难敌正主儿,声色俱全。
一颦一笑,把他的魂儿都勾了去。
忍冬不知道他所想,有意挣出衣袖,围着他绕了绕,往桥水边沿逼近,持着伞柄的手微倾,伞沿底下只露出半张红唇翕动的小脸、
“那六殿下想同我说什么?”
温兆被这把娇柔酥软的嗓子浸润得酥了半边身,恨不得贴着她站,心绪完全不在脚下。手指压住伞沿,轻轻抬起,一张淋过雨,带着浓浓湿气的阴柔面孔探了来。
“嫂嫂别喊我六殿下,不如唤我“阿兆”。”
他以为这份心情是浮花浪蕊,说出口后,才意识到,裹挟了分自个也分辨不能的幽微情愫,连“本王”也忘了。看忍冬骤然收伞,明媚小脸暴露在雨势下,全无所谓淋了许久雨的他,突然很想伸手,为她挡一挡头上的雨水。
然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两手护在忍冬头顶,屈膝看她,心有成竹,于是开门见山道:“嫂嫂这样的人,配我那难以成事的兄长岂不可惜?不是我侈口诓人,父皇怕是早忘了大哥这号人了。将来,文华殿,乾清宫上,只会是我,嫂嫂何必明珠暗投。他是生是死,只在父皇一念之间。若是跟了我——”
“可以让我当皇后?”忍冬插言问道。
温兆愣了愣,随即失笑,“这又有何难的,反正我不喜冯宝珠,将来若我做了皇帝,想封谁为皇后全凭我自个主意。嫂嫂想做皇后,我便让嫂嫂做皇后,如何?!”
少年意气,听着似有几分真。
忍冬摩挲着伞面的手顿了一下,缓缓抬起眼帘,留心到福王的视线始终停在她唇上。
她不言语,长睫忽闪忽闪,唇边似乎含着笑。温兆看痴了,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怨不得他那瘸腿的兄长就她手心吃糖,在宫人面前由她拉着,换作是他,他也愿意的,甚至恨不得,那人本该就是他。
满脑旖旎念想的福王,身后是细雨里泛着一层淡淡青雾的河面。
忍冬眼皮动了几下,猝不及防,手上飞速将伞柄倒转,往他腹心又重又狠地戳了进去,“下去。”
温兆哪里料到她会突然发难,两手收回不及,吃过亏,下意识以为她又要攻他腿心,慌忙去遮那里,却不想柔软腹部挨了两下,立时身形不稳,晃荡两下跌进河里。
扑通。
溅起好大水花。
忍冬唰然开伞,机敏挡了过去,已而从伞内探出脸来,冷眼看着温兆落水鸡似的扑棱着,冠子被冲走,发网也冲散了,哗地一响站起来,满头湿发,狼狈不堪。
“赵忍冬——!!”
皇宫内河不算深,他善泅水,个头高,游到边上,白皙大手狠狠扣住河岸青砖,手背上青筋暴起,脸气得酱紫。
忍冬神色冷淡,不复方才的柔顺,早撤到三步外,将伞悠悠转了转,抬在头上,轻呸一声,“你也配来说阿琅。”
温兆再不愿信也不行。
她笑与不笑,真如两人。
狡黠,淡然,眼神厉然,哪里是无害的小兔子,分明是张牙舞爪,善于隐匿的乳虎。温兆怒恨交加,满腔羞愤,眼看随身小阉见他落水慌忙跑来,一口呵斥住来人。
小阉不敢动弹,跪伏在地。
忍冬白了他一眼,丢下钱袋,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听见身后传来温兆气急败坏,快要冒烟的怒吼:“赵忍冬,你三番两次下本王的脸面,只是为了温琅那个瘸子不成,他有什么好,亏你一双眸子生得又清又亮,竟是个睁眼瞎子!!本王哪里比他不上,你竟敢如此作弄本王!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他能给的,本王也能给,本王能给你的,他却给不了!”
忍冬很少动真气,听罢却是真的恼了。
神色陡然凌厉地回身,将伞撂下,走到河边将钱袋拾捡起来。
见她来势汹汹,温兆两度中计,怯得下意识撒手后撤到河心,脸上泛着湿漉漉的水光,睁大眼瞧她到底要做什么。只见忍冬把锦黄祥云纹钱袋打开,一股脑地将福王府阉人给阿越的五两银子倒出来,逐个地拈起,朝河里丢。
头一颗便砸中温兆眉心,不偏不倚,正中。
疼得他捂住头,直嘶冷气,口里骂道:“赵忍冬,你狗胆包天!竟敢用银子砸本王!”
“砸便砸了,怎么,六殿下想伏阙参我去?”
说着,忍冬接连又丢了三枚银锭,她这手丢石打水漂的功夫厉害得紧,温兆左右闪躲,肩头脖子腮帮子接连受难。每中一下,尖锐的话连同一块儿地钻进耳膜里。
“没人伦的狗东西。”
“你这样的人也配和阿琅比,阿琅比你好百倍,千倍,千千万万倍。你笑他腿瘸过,自个呢,怎么不撒尿照照,没尿我来告诉你,你就是个心瘸的。”
忍冬不通文墨,满肚子想了又想,才想出几句戏文里文人互骂的话。一句又一句,正中温兆靶心。
“好你个赵忍冬!不久将来本王登临大宝必不饶你!你以为温琅护得住你吗!他拿什么护,东宫太子之位,还是他那死在西山的母亲鬼魂!”温兆一双红眼恶狠狠地瞪来,头上几缕散发被打湿,紧贴着面皮,不管不顾地嘶吼起来。
小阉呆若母鸡,冷汗从头皮里滑了下来。
这话,大逆不道啊。
他赶忙膝行,一步步往前挪,低声嘟喃:“殿下,说不得,说不得……殿下说不得啊……”
温兆怒狠地张嘴嘶吼,嘴里冷不妨异物侵入,呸在掌心一看,险些没蹿到天上去:“赵忍冬!!”
银子丢尽了,钱袋子也丢了,她竟用石子丢他,还丢到他嘴里,丢得如此精准,简直粗鄙可恶!想他堂堂皇子,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忍冬生气地睨着他,没有半分惧色。
话听到了要紧处,大市那夜,福王邀阿琅上西山狩猎,竟是成心的。
冷笑一声,幽幽道:“这些话,等你做了皇帝再说不迟。可是我得提醒六殿下,做儿子的盼着老子早死,陛下再疼爱你,听了也膈应。这回是银子,下回再叫我撞上你,可就不是银子这般简单。”她说着,抬起拳头。
温兆被骂得一愣,后知后觉方才失言,叫她捏到了把柄,一拳砸在河面,水花偏又飞溅到眼里。
口中哓哓不觉,等到小阉连滚带爬上来,将他从河面拖出来。忍冬打着伞,已经带人走远了。温兆按不下心里怒火,自己见色起意不假,但对她是有真心实意的。可她竟然如此不知好歹!
戏弄他,取笑他,侮辱他!
手中还团着她方才丢的石子,温兆呸呸数声,砰地一拳砸在地砖上。
春日河水森凉,又兼这日下雨,河水更冷得透骨。不等温兆想法子报复,自个先因淋雨风寒冻着,病了好几日,听说他病了,平承帝命太医院老太医驻在上林苑为他把脉看病,大动干戈,又命观星台打醮做法事送煞。
等他病好,再见忍冬,却逢赵家出了大事。
当日,忍冬将温兆送进河里的同时。刘五得到密报,匆匆奔赴复光殿。
天穹阴郁,千重殿宇庄严肃穆,耸峙在雨色中。
“殿下,刘五求见,说是有要紧事通报。”牌子躬身在殿门外启禀,身影投在六棱窗上。
殿内,凭着几盏油灯照明,光线勉强。
平承帝迫于老臣压力,同意太子重开筳讲,秉笔太监钱善保无心烧太子冷灶,同为天子近侍的汪若愚却保有一丝用心,福王热灶他烧,太子冷灶他也烧,抱着这等念想,特意吩咐内府,复光殿用度得比照着福王,缺不得少不得,太子吃食更要讲究精细些。
但没想到,千岁爷过惯了苦日子,刘阁老也是个过苦日的。
不肯接受那些奢靡花费,几盏油灯,一饭一蔬便是。太子在复光殿用晚膳,同刘松年吃的一般,从不要些精致酒菜。
旁人看苦,刘松年一把年纪,倒是乐在其中。
对温琅,他既有君臣愧疚,又有长幼怜爱,听说有要事,便没再往接着往下讲,将手扬了扬,“愚臣在此等候,殿下且去吧。”
“孤去去便回。”温琅起身行礼,后撤三步方才转身步出殿内。
行的是敬师尊长的礼。
刘五冒着雨快马赶回,浑身湿透,脸上前几日挨的揍淤痕未消,见温琅步出,忙上前跪禀:“千岁爷,小的才从宫外回来,太子妃殿下母家出事了。”
温琅停顿了许久,似有所感。
半晌才道:“往下说。”
刘五便将各处眼线通禀的消息挑要紧说来。
赵家二夫人周氏本就体弱,上京途中赵老夫人多处耽搁,临近京城执意带着亡夫与二子牌位入白龙寺点灯,周氏带病之身,受她多番磋磨,眼看就能入京的当口,病重亡故。而老夫人认为棺木入京,影响大儿仕途,便草草买了口薄棺,叫下人打发周氏灵柩回通州。
好在消息传入赵夫人李氏耳朵里,命人拦阻,眼下赵老夫人同李氏打擂台,两厢僵持,周氏薄棺虽说入府,赵家已是鸡犬不宁。
闹了两日,刘五路过赵府时,外头围了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老夫人哭天抢地的哀嚎不绝于耳,声声催逼,要赵纲休了李氏这等眼里没有长辈的虎狼媳妇。
说到最后,他犹豫着问:“赵家还未曾书信入宫,看样子不打算将二夫人的死讯告予太子妃殿下,千岁爷您的意思是?”
温琅沉默片刻,眉头深锁,一字字,掷地有声。
“此事断不可隐瞒她,吩咐速速备马,孤与太子妃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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