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函快马入京,半个时辰前由锦衣卫指挥使送入观星台。”
徐守忠顿了顿,“刘五说此人入宫后没有直奔观星台,而是先去了上林苑,由福王提请圣上,夜叩殿门。”
锦衣卫指挥使乃是平承帝对她百依百顺的张氏的母族亲弟,才干不足,一心热衷钻营,手下人拼死累活,名利钱财皆落在他囊中。手下心有不忿,然而都知道奉圣夫人张氏深得平承帝宠信,思虑这层关系,一个两个敢怒不敢言。
后宫用度全全把控在张氏手中,连薛贵妃与福王这等处尊居显的贵人,尚且要奉承着这位面子颇大的“张奶奶”,谁人又敢批鳞,去触张氏姐弟的霉头。
锦衣卫指挥使与福王亦是多年来往,问罪苏循章的那些官员,与拥护福王的前朝文臣更有着千丝万缕的练习。
而今苏循章怙恃官身,私自摧毁朝廷重工修建的堤坝,泄洪至周边州府小县,别说头上的官帽,只怕一家老小,九族性命都已不保,人头落地迟早而已。
但这并非苏家一门不幸。
如今洪州周边官员出人意料地一气同心,同仇敌忾,非但要将其押解入京,削籍审查,这般言之凿凿,恐怕证据确凿,辨无可辨,他们才敢如此果断行事。
“与刘松年一同收到传谕的还有谁?”
伞端流出的雨水已蜿蜒到靴边,温琅收回目光。
雨色浅浅,廊上髹过清漆的木板泛出冷凉的水光。
暗夜里,哗啦啦地倾着雨,芭蕉阔落肥绿的叶面被雨水冲刷得不得不低下头去,几次抬不起来。
徐守忠思量了一阵,他年纪大了,记忆不甚好,想了半晌只说出四五人来。
好在一旁侍立的干儿王胜记性不错,将方才听到的人名官职一一报来,这次雨天夤夜入宫的名单,一共一十二人,其中与太子温琅有所关联者,只有首辅刘松年与大理寺卿两人,其余几乎全是平承帝的宠臣与福王拥趸。
“刘五领着人潜到宫门前探消息去了,他再三叮嘱奴婢,务必禀报千岁爷,此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上峰皆在入宫名单里………出宫前几匹快马去的也这三位大人府上,陛下他…………”
王胜欲言又止。
温琅冷然道:“圣上非但要处置苏循章,且要三法司会审,开启诏狱锻炼,亟正典刑。”
过去良久,王胜与徐守忠交换眼色,才小声应是。
温琅抬头,隔着雨幕看了一眼天色。
雨夜天难明,夜色浓酽。
诛杀九族,处以极刑,种种礼法以外,能够轻易剥夺为人者尊严,不能见天日的酷刑,已在千里之外的苏家头顶落下。
他回身,向内殿看了一眼,殿里泛出暖融融的烛光,将陈设模糊的剪影投射在棱窗上。
殿外风呼雨疾,殿内静谧温暖。
想到这里,胸口如同被一双酥手抚过,渐渐冷静了下来。
“洪州灾情眼下如何?可有陈情上报?”
端午时节各地大雨,就连温琅自己也被困在道上,无法登上返回京师的官船,一耽搁,直从端午耽搁至中秋才返京。今年雨水狂盛,洪州又是历年水患重地,连接海岸,五六月的雨情想必更大。
听见太子问询灾情,王胜忙忙点头。
心里慨叹,自觉两年前听从太子旨意,养在通政司和会极门的好孩儿们可算派上用场了。
宫中外事上本经通政司,但凡京官上本,各本发抄都在会极门,大多由内书堂太监们誊录发送,抄抄写写多了自然记在了心上。
苏循章在洪州任上,一直政绩平平,除了前几年频频请银修建堤坝以外,上到京城的本子无非就是万岁节,或者紫云观建成的应景贺表,仅此而已。
况且马屁拍得也不甚好,不复当年神童入朝,春风得意时笔下那些文章精神。
因此还被翰林几个年轻官员嘲讽了一通,笑苏循章在洪州那等沿海,全是逐臭之夫的俗地上丢了文人风骨。
苏循章乃是太子先师,王胜那些孩儿们抄录时,看见听见,难免支棱耳朵。洪州上报本子,一概倒背如流,誊了抄子。
“眼下宫门夜开,守备加严,不宜妄动。”
温琅说着,穿过廊庑向书阁走去,离内殿远了些,才提高声量吩咐王胜,“你去将今年洪州上本的抄子取来,别惊动禁卫。”
甚至事情严重,王胜领命即去。
徐守忠随在温琅身后入了书阁,添油点灯,书阁里陈设简单,还是他离京前的模样,陆氏每天亲自打扫,阁内一尘不染。
知道主子这是要连夜秉烛看抄,劝阻不得的。
徐守忠忙将墙角薰笼取来,添了炭火,去去潮气,以免温琅膝骨受寒发疼。
温琅怜他有了年纪,挽起宽袖前去搭手,徐守忠哪里肯受,忙说:“使不得,殿下使不得,仔细糙了手。”
被他抬手止了,等到摆好薰笼,听他说道:“好了徐翁,剩下的事孤自理便是,你快去换身衣衫吧。”
徐守忠感怀不已,想将墙角的灯枝点上,如今东宫不再像从前用度紧凑,多燃一些灯也不要紧,但温琅却说不必了,两盏足够了。
“殿下今夜不睡了吗?”
徐守忠叹了口气。
寻了卷堪舆图,温琅到案前坐下,展于案前,就着灯豆一面俯看洪州四周地形,淡淡开口,“再过不久,观星台或许有人前来传旨,命孤前往御前,不睡了。”
他说得平淡,俊逸的脸上没有波澜。
摇曳的烛火映在黑沉眸子里,簇簇闪动着,如同投在渊薮。
徐守忠换过一身干爽衣衫,又入书阁里伺候。发觉太子点了一炷太子妃喜爱的柑橘线香,专注在堪舆图上,长睫低垂,在眼下透出一片淡淡阴影。
不多时,王胜回来复命,从袖里掏出一卷抄本来。
温琅接了巴掌大的本子,沉吟细读。
殿外雨势稍平,线香陡然落下一大截香末。
果如太子所料,还未一个时辰,观星台便来人了。王胜在外等候,他机灵,一见来人打了照面,忙掏出准备好的说辞
——太子雨夜膝盖疼的老毛病犯了,又怕惊扰太子妃好觉,在书阁等着送香汤覆一覆膝盖。是以他才会在这里走动,就等香汤来伺候主子呢。
雨夜来传达口谕的汪若愚一听,格外热衷地问起太子的腿伤。
打从太子还朝,宫里见风使舵的人多了,锦上添花,热热乎乎,王胜见惯不怪,哈腰堆笑答了,带着汪若愚去书阁,只说千万别惊扰太子妃。
汪若愚亦有心肠,深知太子妃是太子的心尖子肺叶子,命身后跟着来的内侍止步,他亲自去请太子。
到得书阁门前,跪地见礼。
书阁里头只有徐守忠一个伺候,太子正坐着,身如青松,雍容矜持,一手按在膝头,一手撑额,天容玉色在这方简陋陈设里散着不容忽视的光辉,撩起眼帘看来时,眉头轻皱的模样,似乎正为膝头寒凉所苦。
汪若愚不敢延误,忙将平承帝口谕宣读。
温琅应旨起身,换过衣衫,由王胜送出东宫,撑坐肩舆前往观星台。
徐守忠携着几名内侍送至殿门宫道尽头。
他是宫里的老人,当年凤仪殿宫人惨死,他与陆氏侥幸得活,这十多年来,不敢说知晓天心,但也能斗胆地猜上个一二分。
苏循章的事,还是牵扯到了东宫。
陛下让太子去到跟前,或许想试一试,在君父面前,听闻将要极刑处置他曾经的老师,太子会有怎样的反应。
徐守忠抬起伞,望着夜穹垂下的根根银针,口中喃喃:“这雨,下得人心里乱糟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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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醒来时大雨已经停了,晨光刺入棱窗,能听见几声秋日啁啾的鸟鸣。
经过一夜冲刷,殿外芭蕉翠嫩生光,高大的梧桐落了不少金灿灿的叶子,飘在水泊里,像一汪汪小舟。
她饮下几个哈欠,站在窗前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阿越带着几名女官端水进来,见她只穿着素纱里衣,迎风发愣,怪叫了一声,忙上前去将窗扇掩好,一条缝都不留。
“昨夜的雨,大得像老天发威似的,雨后风最凉,殿下别吹病了。”
“哪里这么娇弱。”忍冬佯嗔,笑吟吟地回床边坐好,余光瞥见温琅用的枕头,上头一丝凹痕没有。
不知他几时醒,几时走的。
想起昨夜与他在帐里的交颈缠绵,忍冬胸口一凝,脸上渐渐发烫,恰好阿越递来帕子,她飞速出手接了,啪地盖在脸上退热。
陆氏也进到内殿来回话,早膳摆好了,请她用膳,今早的黄米浆饼是太子亲手烙的。
几名不常贴身服侍的女官们垂着头,眼神奇异。
太子竟然会为太子妃亲手烙饼…………
忍冬揭开帕子一角,瞥见其中一名女官来不及收起的诧异神色,四目相对,仿佛听见对方心声,见女官匆忙低头,跟着轻笑一声。
阿琅不止会烙饼,还烙得不错呢。
不怪她们惊讶,当初在江南上,多少一辈子不入庖厨的官员初次见到阿琅挽袖烙饼的样子,惊得下巴快掉在地上,支支吾吾,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这时候,她捏着一团蒲扇坐在墙角的杌子上,扇子轻摇,最是爱看这番景象,别提有多趣了。
关外贫瘠,她不挑饮食,有时遇上年节经略府上煮羊汤给将士们分用,阿琅也会为她烙饼,用来沾着汤吃。
起初几名参将以为是经略府上厨娘烙的,纷纷进厨房找饼,堆叠如小山的饼很快就被抢光了。后来得知是太子亲手烙的,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屁股有针扎似的,坐立不安了好长一段时日。
国朝太子会烙饼,不知他日史书里会不会将这段写上。
忍冬有些悒闷的心绪被那几张饼子抚平了,心情不错。
用膳时问过陆氏,才知昨夜观星台派人来寻温琅,温琅今晨匆匆回来过一趟,又被几位大人请去值房,不知几时回来,留话不必等他用膳,千万不要饿着。
三年不曾回宫,宫中账册堆积不少。用过饭,净过手,忍冬便在侧殿里查对这几年间的账目。
才翻过几页,永寿宫遣人来传话,老娘娘预备了些滋补珍品,想命忍冬出宫去燕王府一趟,瞧瞧昨日怀着孩子,身体不适燕王妃如何了。听说是落了点红,旁人去做,她总不放心,怕话回得不全。
这的确给忍冬提了个醒。
她回宫后还未曾见过两位弟媳,更不知燕王妃竟然落了点红。自己既是燕王妃的长嫂,于情于理,都该应下这趟差事。
于是命人收起账册,应承下来,亲自前去永寿宫答话。
太后喜爱她模样乖巧,答话伶俐,点了四名老练持重的女官随行。
离宫前,忍冬也开了库房,取出几样不算铺张且又实用礼品,只带阿越,乘坐永寿宫预备的马车出宫,东宫护卫与内城骑兵随行,前往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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