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东宫署臣补缺以后,温琅连日奔走,少有歇息。
先是被平承帝推出去承受文官集团的隐怒,代替天子送奠仪至两位被杖毙官员家中,又需将历年洪州水位记载,近年上疏一一查阅,与那些一问三不知的署臣往返东宫与观星台之间,向终日卧在御榻上吞丹药的平承帝汇呈计划中的治理条例。
平承帝昏聩多年,无心朝政。
相比之下,太子才干出色,风仪甚美。部分尚有心肝的文臣对平承帝失望透顶,转将国清理沉疴的念头寄托在了温琅身上。
温琅那头忙了起来,忍冬则在东宫里收拾离宫前的行装,清点那些必需的药物,又命人请来许苍临,细问了些治疗疫症的情形,用她的话说,不求帮一把手,只求到时少添些错。
这日,才送走许苍临,阿越回宫来报,说是小世子来寻太子妃。
忍冬正在书阁中摆弄自己和叔母的偶人,打算收拾起来,槅扇外一声妇人惊呼过后,圆嘟嘟的玉白小脸便出现在了门扇边缘。
金凤穿廊,还未蓄发,脑门光亮的小温瑞揪着衣摆,有些扭捏,像是犹豫着该不该迈进门槛。
“进来吧。”
忍冬笑着冲他招手,等到温瑞一猛子扎进她怀里,抬头对阿越道:“请嬷嬷泡盏蜜饯金橙水来,再要几件蒸酥果馅点心。”
蜜饯金橙水不是茶水,酸甜可口,清肺润燥,生津止咳,正适合孩子就茶点。
阿越领命去了,得了允肯奶母进到殿内,侍立在旁,听着自家小主子如何粘着太子妃,取了案上像太子妃的小木偶人就不肯再放下。
忍冬合上彩漆宝盒,将叔母偶人放好,至于自己那个,予了小温瑞玩耍。
他徘徊在东宫周围足足两日,他是小主子,去的又是东宫,奶母内侍谁都不敢插嘴,几名内侍用甜话哄他,想让他离东宫远些,免得福王生气,可是小世子怎么都不依。
恰逢今日阿越送许太医出去,撞见睁着一双大眼,从假山闪出来的小温瑞。反而是温瑞一眼就认出这是宫门紧闭那日,随在忍冬车驾旁的姑姑。
福王妃身边也有几名亲信,自从白龙寺回宫以后,福王妃便寻个由头,将亲信处置了两名。
小温瑞年幼早慧,想到面目可惧的福王妃冯宝珠,再见阿越便撒起娇来,求她带着他去找伯母。
阿越也是个对孩子狠不下心肠的人,但想到福王与太子势如水火多年,这么一个孩子,虽说犯不上避忌,倘若在东宫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是给太子与太子妃惹上天大麻烦。拿定主意,正要寻个由头拒绝,没想到凑巧遇上太子温琅鹤驾。
几名署臣围紧紧随在肩舆四周,嘴皮不停,额上出了一层细汗。
太子端坐在上,一手支额,低垂着眼,听其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夺话锋,几人一起说话,简直话乱如麻。他却能分辨出个人说言,轻咳一声,待众人停住,这才一一解答几人疑难。
署臣听罢错愕相顾,一时没话。
鹤驾正好停在了小径上,两方各自行礼。
世子奶母见是太子鹤驾,急忙拉着世子爷到肩舆前行礼。
小温瑞偷偷打量了温琅许久,这日天朗气清,素秋淡云,就着光亮看太子伯父,比那夜在永寿宫宫道上还好看些。这种好看,就像头顶的太阳,光亮且疏远,有点冷。
他扑闪着水汪大眼,藏不住好奇,心里只想着,伯父怎么不笑?是因为太子妃不在吗?
想到太子妃,想到被福王妃处置的人,他鼓起勇气,竟怯生生地,有些畏惧地问:“伯父,瑞儿能去你殿中吗?”
奶母吓出一身冷汗,阿越忙向温琅禀明,正要连同奶母一块儿劝,却听见肩舆上清冷矜贵,雍容玉色的男人开口,允肯了小世子的请求,又对徐守忠道:“徐翁随孤奔波半日,早些回宫,不必再跟着了。一并转告太子妃,孤今日不得闲,不能陪她用午膳,让她不必饿着等着,多进一些,饭后行走行走,消消食。”
徐守忠连连应是。
小温瑞先是一愣,反应过来,险些没蹦起来,行礼之后,扭身跑到阿越身边,欢欢喜喜抱住她衣袖,哀求起来:“姑姑快带我去见伯母!姑姑快带我去见伯母!”
几名东宫署臣暗暗交换眼色。
他们与太子相处时日短,像这样的话这两日也听了好几回,太子对太子妃殿下,不可谓不宠爱,小到饮食起居,每日午后睡了几个时辰,都得细细过问身边人。
他们这些出入内庭,三妻四妾的文官,在家享受惯了妻妾恭维,用心服侍,乍然见了太子用情深厚,怔忡过后,当真新鲜。
别说妻子午后小憩多久,他们里头,还有不知妻子生辰的人。
无怪朝野内外都说,太子此人无愧龙孙凤子,清贵无争,唯独在太子妃身上,能瞧见几分凡人当有的情绪。也就不在纳罕,太子此去洪州想太子妃带上的缘由了。
只是不知太子妃是如何国色天香,本事通天,能将仙人扯下凡间。
东宫这头,忍冬与小温瑞一起吃用了膳,想起温琅嘱托饭后消食,便带着他去内苑转转。
为讨好兆头,宫里内苑饲养着许多鹤与梅花鹿,有专门的牌子照料,养得羽亮毛滑,格外精神。
虽说二者算不上猛禽异兽,又有专人照料驯化,温顺不欺人,但是顾念小主子身份尊贵,不容有失,内苑养鹤养鹿的地方温瑞从来没有见过,更别说见识见识忍冬口中立起来打架的大鹿。
一路上,小温瑞半信半疑。
他在画里见过梅花鹿,都是四足踏地,孤身停在画轴里的翠色山林间,雅致精神,很有瑞兽该有的样子。但是忍冬口中的鹿,是两脚着地,前蹄高高起来,身子都立了起来,你打我来我打你,胡乱出拳,这和他所知的瑞兽简直天差地别。
奈何实情如此。
直到他亲眼瞧见,木愣愣地站在廊上,呆了半晌回不过神。
有些人,一旦露出不体面来,就变得可憎可怕,不如鸟兽,不体面得可爱。
“如何,伯母没骗你吧。”
见他半日不说话,忍冬摸摸他光亮的脑门,含着笑低声问。
照料鹿鹤的牌子们见贵人下降,领事太监急急忙忙跪地叩首,都以为两鹿相斗吓着了贵人,惶恐地解释,平日里它们就常斗,只需用食物将之分开就好,却没想到,一句话还没说完,面前蓦地传来孩童咯咯咯的笑声。
一直笑到打起饱嗝来。
牌子见小世子笑得欢乐,领事太监忙按住手里捏着一捆羊草的小阉。
“让他去分开它们吧,世子见到就是,虽说这是天性,两鹿倘或打伤了,你们也不好交差。”
太子妃既然开口,领事岂敢不应,紧忙让小阉用羊草把两鹿引开。
小温瑞是笑够了,将近日的担忧一并笑了出来,孩子心里藏不住话,回去路上牵着忍冬那只方才一路为他拍背的左手,小声说起自己的噩梦。
宫人们隔着数步,小温瑞踢踏着路上的石子,笑过之后有些抑郁,将手里的偶人捏得死紧。
这几日,他总是梦见白龙寺露出一条细缝的殿门,总是梦见福王妃那双眼睛,从幽暗的殿门内看出来,幽幽地,总在发着绿光,把他吓醒,午后也不敢睡了。
奶母说这几日不能去观星台,皇祖父为国事忙碌,没空见他,曾祖母也病了,父王这几日好忙,也见不到人。
他怕得不敢在上林苑多呆,奶母更不敢,就怕听见正殿那头,福王妃命人来找。
忍冬见他步伐委顿,又像是饭后犯困了,算算,离温瑞撞破冯宝珠奸情也有数日了。
知道他几日睡不好,便将他抱了起来。
小小的人儿乖巧地将头埋在她肩窝里,身子是圆墩些,声音奶气十足:“伯母,这个像你的偶人可以送给瑞儿吗?”
忍冬应允了他。
她气力本就比人大上许多,抱着敦实的孩子不大费力。她对于冯宝珠的私情并没有太多兴致,心里只是在想,冯宝珠有无胆量做出谋害皇孙的事?
到底是福王唯一的孩儿。
既然极少从温瑞口中听见关于他正头祖母薛贵妃的只言片语,想是薛贵妃用心不在此。好在有平承帝与太后。
这阵子前朝出事,两人无心顾念他,但疼爱温瑞之心仍旧有的。福王婚后一直居住在内庭,冯宝珠身为王妃,行动常有宫人随侍,轻易见不得外男。与她有私的人,必定也是能够时常出入禁中的人,对温瑞身份贵重想必也知道个一二。私情泄露,未必不与那男人商议,如此,也有牵制。
再者,冯家这几年靠着福王妃在京中策应,早已经不再是一介市舶司小官。
哪怕顾念着满门荣华富贵,冯宝珠或许也不敢轻举妄动,比起心惊胆惧的孩子,冯宝珠或才是每日最不心安的那一个。
思量之间,已经走了一大段路,已经能够看见上林苑的殿门。
就连空气里泛着的淡淡檀香也在提醒她,这是离观星台不远的上林苑。
小温瑞趴在她肩头,闭了眼睛,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没睡着,小手把小人捏得死紧,奶母上前屈了个万福,想将孩子从忍冬怀里接过去。
还未交手彻底,身后冷不防响起一道凌厉女声。
“贼贱奴侪,我道你无声无息去了哪里,又领着世子攀高枝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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