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掷地有声。
瓦砾场里卷起冬日的凉风,冷飕飕的。
原本剑拔弩张的场面,却因为男子回报姓名而凝滞了一瞬,接着不知是谁,竟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旦有一个没甭住,就有第二个。
谁能想到,这个眉如狂草,气势凌凌的男人,居然起了个女子才会用的名字——苏六娘。
难怪起先问他,眼神闪闪烁烁,又好像喉咙有砂。
阿越被笑声引得揪住刘五,肩膀抽得厉害,低低喊了两声“哎哟”。
忍冬也愣在当下,不由眨了眨眼睛,在她身后,一众官员都笑成了一团,笑声越来越大,失了控制。
两方人本就到了动家伙的地步,这一笑,更是将对方的手下惹得天灵冒火,回过神来,立时大喝道:“他娘的,你们竟敢对我家公子无礼!”
“什么娘?我们只知道一位六娘!方才听这位六娘公子提到衙门杀威棒,怎的,六娘公子还是个金尊玉贵小衙内?
”那名蓝袍官员借题发挥,扭头对同僚笑道,“真是低瞧了六娘公子,原来你不是田间地头的庄稼人啊。”
张口六娘公子,闭口六娘公子。
一派揶揄。
温琅回顾,淡淡扫了一眼发笑的人堆,一时间,众人不敢再笑。
鸦雀不响之际,幽幽地冒出一声“贤侄”。
一位旧袍的老者从后头乱石堆里拐了出来,身上衣物浆洗得发白,快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身形瘦弱,背脊微佝,头发也白了大半,步伐却很健旺。
掠过时,粗略扫视了温琅等人,这才往苏六娘那里去。
苏六娘眼见他来,铁棍哐啷一丢,踩着地上泥水大步流星地去扶他,两人嗡嗡叙了两句话,老者声量小,听不大清说了什么,倒是苏六娘,年期气盛,声量比人大两分,因而众人都听清了。
他先是说了拓印碑文的事今日可算忙完了,语气尚算平稳,接着埋怨自家老爷子,都要死了,还管这些不会说话的金石作什么,说到最后,骂了句秽语:“我爹说,这叫古人书法大作留予后人,也全了一份金石之功,要我说,留个屁!现如今,恶鬼盈朝,皇帝昏聩,天下膏腴大尽,国朝纲纪废弛,还要拓他娘的前朝金石碑做什么,明朝他日我们一家死了,这碑文还能为我们苏家开口喊一句冤枉嘛!”
“贤侄,慎言哪!”
老者骤然惊呼,干姜似的老手一把捂住苏六娘没有遮拦的嘴,眼神十分警惕地往温琅等人所在处瞥了几眼。
果真,那些像是长随的人脸上似乎都不好看了,老者混迹官场多年,很快咂摸出味来,这群人只怕来头不小。一听苏六娘指摘天子,立刻换了张面皮。
他将视线落在样貌端肃的温琅身上,一眼看出来,这位像是这些人里的领头贵主。
还没等多多揣摩,老手被人按了下来。
苏六娘这张惹祸的嘴又突突地往外冒话:“袁伯,也不必怕这些人听了去,难道他们还能告到老皇帝面前吗,就算有这本事,那又如何,凌迟不过三千刀,岂会因我这一句话,多一刀少一刀不成。横竖要死,我早也骂,晚也骂,趁着活着多说话。”
他一篇话,顺口溜似的往外滚。
先把身后手下说得低眉丧眼起来,“公子别这么说,知县大人在这里听了多不是滋味。”
“对啊公子,兴许还有转机呢。”
“转个屁。”苏六娘扭头骂了一句,“吃了粥有气力了是吧,少说废话,先把这群碍事的轰走,收收笔,回去吃饭。”他探出半截身子,冲温琅那儿抬抬手。
见他仍旧面色不变,一手背在身后,似乎是给那粉面娇柔的女子牵拉着。
“敢问老丈可是抚灵县令袁洛白。”
老者乍闻对方说出自己姓名,心里愈发得僵紧起来,眉头拧着,严峻打量起这位气度不俗的贵主,不忘横臂拦住口无遮拦的苏六娘,“正是老夫,不知阁下是谁?”
忍冬适时松手,温琅便上前两步,风声掠过,身姿挺拔如一株青松,一一报了在列诸人官职,最后道:“朝廷命太子殿下前往洪州治水,我们是随行的官员。”
老者喉头咕嘟一响,不知把什么话咽下去了,侧头盯着苏六娘好半晌。
再开口,声色里有些发颤:“下官失礼,敢问大人,太子殿下钧驾此刻正在哪处?”
几名官员面面相觑,低垂眉眼,不敢贸然出声。
在听闻温琅说起,太子行船在扬州时,先命他们火速前来插看当地灾情,如今还有半月余,才能抵达洪州。一个两个,这才知道他在扬州换船的意图,不由得心如锥刺,脑子里千回百转打起算盘。
听说太子不在,抚灵县令倒是松了口气。
京官不比他们地方小官,个个想也是几代人在官场里打滚滚出的根基,又兼年轻,行事作风是大胆些,做了太子的先锋军,身边还带女子同往,大约是太子亲信。抚灵县令如是想着,转头一看苏六娘,冷不防想起他方才以下犯上,辱骂天子,指摘朝廷的掉头言论,登时面有菜色。
刚才苏六娘说什么来着?
——难道他们还能告到老皇帝面前吗?
贤侄啊,还真能!
“袁洛白,看看在你治下的抚灵县成了什么模样,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晃荡,灾情如何,死伤几何,还不速速说来,只等着我们……周大人逐字逐句问你?”
说到太子爷的新身份,身后官员磕巴了一瞬。
“别再看你那宝贝侄儿了,他是七个头八个胆,有胆量冒犯天威。”
一人插口,闷声地点了点抚灵县令袁洛白。
抚灵县令忙不迭告罪,用眼神定住蠢蠢欲动的苏六娘等人,对着温琅恭声道:“周大人,县内衙门被洪水所侵,损毁严重,已经不能再坐人。下官内兄一家在洪州城里经营一家茶肆,县衙内的文书旧案小人暂且寄放在他那儿,劳动列位大人移步下降,也好容下官细细将灾情上报。”
抚灵县令有年纪了,也许是没穿官服的缘故,更兼他瘦薄,肚子不见填满油水往外凸,说话间,更像是个尤有学识的读书人,只是一介儒士老了。
一听洪州城三字,众官员似是福至心灵,霎时间想到了什么,频频朝苏六娘看去。
“正巧,我们视看过抚灵,正打算进洪州城,那就有劳袁大人带路了。”温琅拱手致意。
抚灵县令不迭道:“岂敢称劳,岂敢称劳。”
说罢脚踩泥水,颤悠悠上前去,要为他们领路,没等走上几步,身后一道风掠来,手臂立时被人搀扶住。抚灵县令回头看了一眼,又是他那不怕死的后生贤侄,将拓碑的收尾交给手下,不管不顾追上来了。
拼命使眼色,奈何赶不走。
“满地泥水,袁伯就别忙着打眼色了,我不怕他们。您老要是摔个一跤半跤,我爹还不先把我剐了。”
苏六娘嘟嘟喃喃,老县令只得摇头。
走了几步,苏六娘控制不住,横瞥了温琅一眼。年纪轻轻,官身却是不小,又与千岁沾边,前程大好,又有如花美眷,不像他,身先朝露,全家老小死就在眼前了。
不愿自怨自艾,止住无用感慨,她一面搀人一面打量温琅。眸光沉凝,风仪绝好,真是不威不亢,穿得简素也能看出是个有学识有涵养的贵公子,不像刚才汪汪狂吠的几条恶犬。
这种人,怎么就和狗儿一路?
“苏兄看了我半晌,是有话要说?”
温琅眼看前路,牵着忍冬的手,低声问道。
苏六娘一噎,顶着背后数十护卫寒芒似的眼光,没好气骂了声“屁”,“我和你素不相识,有什么可说的。”
“也是。”
温琅煞有介事点点头,走了几步,再度开口,“我却有话想问苏兄。”
苏六娘别过脸,他是急性子,最受不了有人话只说一半,管他是谁,都想刨根问底地问下去,等了几瞬,见没下文,不免啧了一声,催促道,“有话快说!”
温琅顿了一步,等他搀着老县令走上来,才问:“令尊可是洪州经略使苏循章苏大人。”
放眼天下,洪州百里地界上,除了苏循章一家老小,哪里还会有第二个明朝即死,只等三千凌迟的“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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