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县令顿了片刻,没有回答,先是搬了些自己的旧书,在门边拢出两堆来当做杌子,请温琅与忍冬坐下。
正巧侄儿提茶上来,等众人都分了一大碗粗茶,他才席地而坐,看着温琅,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事到如今,谁还敢说自己与苏循章有旧啊。”
屋里屋外一瞬沉默。
众人面色各异。
老县令强笑了笑,召唤侄儿把空了的茶壶放下,擦干净手,进到屋里取东西。
见他要动那群堆得比人高的文书,刘五等人立即警觉,太子与太子妃尚在里头坐着,如有闪失,虽说就在门角上坐,便于逃生,但也是赌不得的。于是他闪身进去,手法敏捷得如同一阵轻烟。
好在老县令只是取一本床榻上面顶上的老册子。舅侄俩才拿到手里,转身见到后多出一张独眼的脸,不由惊了一跳。
“别看这里文书多,实则乱中有序,几位大人受罪了。”
老县令说着拍了拍侄儿,要他再去隔壁取些旧书,堆一堆,好给廊上几位大人坐。
一众官员偷偷骂了好几句,才从人味臭潭里解脱,又得在颤颤巍巍的老木板上屁股坐劳什子破书。一个两个面色铁青,尴尬为难,可见太子坐了,他们又怎好说什么。
袁洛白有年纪,却记忆极好,几乎没怎么翻动手里的老册子。
县中人口多少,灾情如何,灾民如何安置,城中疫症情况,草药是否充足,自从灾情发生以来衙门所作所为,没间断地说了近半个时辰,一概口齿清晰,条陈清楚。
许苍临也站在廊上,命弟子提着药箱,听了半日,暗自喟叹:地方父母官做到这般,已是难得了,难怪小民爱重啊。
但他更为关心疫病的治理,听到老县令提到城西角的天君庙与州学暂时做了病患安置,几名城中医者日夜轮流守着,便提议能否带他去看看,与几位医者交谈一番。
老县令得知许苍临是宫中御医,激动得双手打颤,满嘴答应,就像见着了神仙下凡。
紧忙扶栏,叫上在底下的苏六娘。
温琅命刘五点两个人和许太医等人随行,一行人几把伞,冒着小雪出门了。
袁家侄子领了舅命,将前脚才腾出来的几个二楼小间打扫了一番,勉勉强强,算是安顿下一行人。
这些小间本来是些抚灵县与周边邻县即将产子的妇人居住的,前些时日下雨,不好挪动,今天雨停了,不久前才将十几个双身子挪到城里安置待产妇人的所在。
“如今洪州城里什么都缺,稳婆也少,一个人跑几十家要是耽搁了一时半会,可能就是两条人命。舅舅与……”
袁家侄子突然刹住嘴,笑了笑,跳过了几句话,“眼下把她们安置在一处,有两个稳婆和一些好心的婶子照顾,也有城卫把守,勉强好一些。”
他红着脸,一笑起来,眯眯眼显得更小了,人却很健谈,“大人们暂歇,舅舅让我去备些饭菜来,可咱们这儿只有些粗糙的东西充饥,委屈大人们了。”
奔波一日,众人的确饿了。温琅拱手道谢,知道他家不易,收容这许多灾民,几块馕饼说不定是从自己口里省下来的,无以为谢,眼下银钱实在一些,便把钱袋里四锭二十两雪花官银给了袁家侄儿。
袁家侄儿推了两回,到底是被钱难住的眼下,见温琅清冷雍容,说话有礼,不敢唐突贵客,终是千恩万谢地收了。
刘五等东宫护卫时常在马背上睡,马背上吃,两间小舍装不下这么多人,他们自告就在廊上歇息。
剩余的两间小舍,有太子妃和阿越在,官员们不敢同舍,胡乱全部挤了一间。
没多久,袁家侄儿和妹子送来饭食,新烙的葱油大饼,一大碗辣闷菜瓜,一大壶才烧的热茶。
一会的工夫,窗外的雪下得大了,搓绵扯絮般,天气骤冷两分,外头黑风黄风地乱刮。
忍冬站在楼窗前看雪,柳絮般的雪光打着脆弱的窗纸,簌簌莎莎。
温琅背靠着冷墙,正在专注地翻阅老县令留下的手札,正巧有人叩门,她将门打开,一张怯生生的小脸抬起来,手上端着比她人还宽的托盘,“姐姐,我来送吃的。”
“多谢你。”
忍冬微微屈膝,接过她手里的重物,不经意间瞥见那双被冻疮冻得皲开的小手,恍惚了一瞬。
雪天天色暗得早,茶肆上下点了几盏油灯,颤颤巍巍,灯光小如萤火,只能勉强照明。
吃过饭,没有炭火,几名官员靠坐在一起,裹着原先给孕妇们用的后褥子,正做酸诗自嘲,门扇被人推开,刘五扛着一床褥子走在前头,鹰眼扫了扫,身影挪开,众人才见到他背后的太子殿下。
唬得几人连忙立起来,得知隔壁那间容了些妇人幼女,太子要和他们同睡,一时间个个屁股好像有针在扎,谁都不敢坐下。
奈何太子爷这么说了,谁敢有异。
十几个汉子挤在一间小舍里头,鸦默雀静。一盏油灯烧着,连个像样的案头都没有,太子沉默不语,脱了靴子,坐在褥上低头翻阅手札,不时传来一声纸响。
苏六娘推门进来之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屋里几个撑不住睡着的官员七歪八倒,打着呼噜,起此彼伏,没睡着的也是身形佝偻,眼皮垂耷的样子。只有一人身姿挺拔,盘腿端坐着翻扎子,手边一双靴子擦过泥水,摆得齐整。
鹤立鸡群。
谨慎谨慎。
叫人一眼便能看见他。
视线落下两分,偶然瞥见那双雪色白绫袜,料子上乘,针脚讲究,一看就是好货色。苏六娘皱了皱眉,冷嗤一声,这位仪表堂堂的大人真是锦衣玉食堆里长成的人,诗书礼乐熏出的好气度。
什么八风不动的模样,看了就叫让人窝火。
他冒着大雪先许苍临等人一步跑回来,一身寒意,衣袍都冻硬了。才知道这个姓周的宁愿和手下人挤在一起,把屋舍让给底下的妇人小孩,心里有的几分感慨,方才见到那双质地上乘的好袜子,登时冲了个烟消云散。
“姓周的,我问你,太子几日能到洪州?”
他直竖竖地靠着门扇站立,语气称不上好。
廊上东宫卫冷眼锁着苏六娘,见屋内太子殿下头也不抬,轻轻翻过一页扎子,才悠悠开口,“现今下雪,转入寒冬,如若遇上河道冰封,原本半月的水路换成陆路,再快也得月余。”
六娘抱臂的手松了松,几乎无声叹了口气。
只是这一个小小动作,对方分明没有抬头,却像亲眼见着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苏兄这口气,叹的是谁?”
苏六娘被问得噎了一把,对上他的风骨端正,咳嗽几声掩饰,“干你底事。”
温琅平白受他话刺,不反驳,不追问,继续低头看书。
苏六娘受不了他这副慢性子,愣了一会子,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这里挠挠,那里抓抓,连连啧了几声:“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嗳,问你个事。”
修白的大手拈着纸角,黝黑清冷的眼眸只落在纸张一行行繁冗上,温琅看了几行,才嗯了一声。
苏六娘掸过雪沫,但是发顶上一些没掸干净,眼下被烘化了,渗到头皮里,带出一丝丝潮意。他挠了挠头,盯着那张清秀俊逸的脸,问道:“你跟我说说,太子是怎样的人?”
温琅这才从纸页里抬起头来看他。
苏六娘忙尴尬地小声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爹给太子授过课,看你人模人样的,又是他们里的头儿,问你两句话,正生这样看我。”
“千岁不是你能打听的。”廊上抱剑的刘五插口道。
“啧,少来搅局,没问你。”苏六娘抹了把衣袍,自顾地靠墙坐下,想了半晌,又转头冲温琅道,“去年我就听人说起过,太子江南道上巡视盐务,狠狠地治了把酷吏,又在关外打了几场漂亮战,设伏出奇,有真本事啊——”
他的尾音拖得老长,温琅低头继续翻扎,谁知竟听见他接着说:“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变成女子嫁给他。”
温琅:“…………………”
屋内烛光朦胧。
一句话,把将睡未睡的官员,廊上的东宫护卫都给说得怔住了,这苏六娘怕不是个傻子。
醒着的人大气不敢出。
苏六娘自顾自地笑了两声,嘴里嘀咕着:“我爹可真能藏事,也不把这等大事同我说说,原来他还做过太子的老师。要不是袁伯和那许太医说起,我还被蒙在鼓里。”
说罢,下巴朝温琅抬了抬,“你在京城做官,又是太子心腹,想必知道吧。”
“苏兄想说什么?”温琅开门见山地问。
苏六娘眼珠一转,将腿支起来,胳膊靠在膝头上,剔着指甲道:“也没什么,就想和你打听打听太子为人,要是他能顾念我爹曾是他老师,我就求他一件大事。”
“何事?”温琅合上扎子。
屋内还醒着的官员不由都竖起耳朵。
不难想,这莽汉必定要求太子饶了苏家。
等了片刻,听见苏六娘混不吝道:“正到凌迟那日,让我爹死在我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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