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
再见温琅,苏循章将自身即将赴死的要事都给忘了,被他一句话点着,这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几下被茶气熏着的眼睛,饮一大口热茶下腹。
“小人认罪,朝廷依律定罪而已,殿下不必再为我费心了。”
说罢,笑了一笑,跟着坐下翻起袁洛白那本老手札,上诉灾情他倒背如流,瞧见行首第一个字,就能在心里默出接续的几行来。
其中有几户人家本就不富裕,靠着几亩薄田,两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好容易屋舍才建起来,被洪州一场大洪冲垮。
眼看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里,苏循章不再言语。
“老师既贪墨了朝廷工事的拨饷,身上为何还是这件旧袄?”
温琅摩挲着有些烫手的碗壁,屋里没有点灯,有些昏暗,看不清茶汤倒映的眉眼。外头风雪呼号,吹得茶肆后的老棚顶盖噗噗晃打不停。
苏循章没料到他会有此问,愣神片刻,继而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靛青袄子。
是从前从京师带来的旧物不假,衣料充实,穿了许多年,和他一样,逐渐老去,旧痕斑斑。
京城冬日虽说来得早,但是纯粹的冷肃,不像洪州,刺骨之余带着浓厚的湿气,又湿又冷,还是这袄最合身。人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一说,新衣却不如故衣来得好。他不想就着衣袍深究朝廷的银子究竟都花到哪里去了,只问温琅,天寒地冻,他是如何赶到的。
温琅只说日夜兼程,接着放下茶碗,从袖中取出一卷物什,递了出去,“老师请看。”
苏循章以为是什么揭帖要物,紧忙放下一点余茶,先是确认双手没有水渍,这才接了,抽去捆缚的细绳,将这卷纸展开来。看了几眼,神色骤然凝结。
“这是……”
“昔年老师为我变卖了京城祖产家私,而今东宫有了些存蓄,便将这些田产买了回来,归还老师。”温琅说话间,自然地取起铁钳,去拨炉子里的炭火,炭火得了空隙,有了生机,原本微暗的火光瞬间烧红。
苏循章忙出手阻拦:“殿下万金贵体,切莫如此,小人来吧。”
“无妨。”
温琅反手将他按住,“是我沾了老师的光,怎能劳动老师来拨炭。”
“殿下别脏了手。”
闻言,温琅眉头轻皱。
几根炭勉强架着,躺在铜盆里,凑不成花团锦簇的景象,但也是袁家感念苏循章恩德,想方设法才挤出来的孝敬。
洪灾发生以后,城中物资逐渐短少。
如果苏循章当真如揭帖中所说,贪墨官银,私毁堤坝,勾结海寇泄流邻县。不说别的,方才他进到茶肆里,那些流离失所,处境艰难的抚灵流民们早就群起涌之,一人一拳头将他打倒在地了,哪里还会恭敬让道,口口声声“苏大人”。苏六娘,甚至与他有关的老县令袁洛白,也早早溺死在流民唾骂里。
然而苏循章咬定自己有罪,这句别脏手,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语重心长。
隐含喟叹。
在一旁的忍冬也能听出滋味来,看两人躬身在铜盆前,两手搭着,久久静默不言语。偶尔哔的一声,是炭火烧出裂痕的轻响。
许久无声,苏循章深深叹了口气,打破沉寂。
他坐回原处,先是问了朝廷赈灾举措,洪州周边州县大多受过蝗灾,加上去岁歉收,与他既没公情也没私情,他是借不动粮的,哪怕朝廷下令,逼着他们开仓救济洪州,只怕也难。
然而京师给出的赈灾法子恰恰就是这条。
温琅如实说罢,又将自己停搁扬州,从扬州调粮的法子告诉苏循章。苏循章沉默半晌,眉心刀刻似的‘川’字愈加明显。
“长线调粮,还是要走官道的,殿下不该这样做,殿下可知修筑工事的官银流到了哪里?”
温琅立着身子,像一株霜雪压枝的孤松,垂眸凝视盆中隐隐火光,“堤坝筑在洪通两州之间,通州是张家亲眷所在。”
奉圣夫人张氏深得平承帝信重,不止自家兄弟得了恩赏,无才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在通州的亲族更是倚仗这位宫里无名的娘娘,以为有了平地登云的资本,以皇亲国戚自居,四处搜刮良田,侵占百姓家财。
雁子飞过尚且拔毛,何况一箱箱随着漕运押送来修筑洪州防洪堤坝的官银?
苏循章点点头,将手边冷了的茶饮尽,才道:“张家搜刮来的钱都用到了哪里,殿下想必也知道。倘若查到最后,只会落个不忠不孝的恶名。眼下将我捆了,亮明身份,随即下令集合周围州府之力,转圜一阵不会很难,等到扬州的粮草送来,也得靠地方开关放行啊。”
温琅道:“历朝历代,治水先治贪。本上不治,再怎么转圜,无异于剜肉补疮。”
“这块肉烂得厉害,殿下如此明睿果决,难道不曾想过,陛下早就熟烂在心了。”苏循章一时情急,站了起来,“你要在此时动张家,这和批鳞有什么分别!殿下,万不可以!”
他情绪激动,脸色涨红,语气依旧克制,不敢放声。
温琅静默听他说完,摇了摇头。
“老师不也早就猜到今上的用意了吗。”
只要到地方,真相便会摆在眼前,根本无需谁来查明真相,朝廷已经给苏循章定罪了,所以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平承帝要的,是他将苏循章全家老小押解上京。
这不是父子之间的博弈,而是君要臣示忠的命令。
风停了,楼窗咯吱咯吱的细响戛然止住。
屋内陡然沉静。
苏循章面色沉凝,眼皮狂跳。
和温琅对望了眼,却听见他自嘲一笑,“我在来洪州的路上,听路边老丈说了桩乡野趣闻,也说给老师听听罢。早年他年轻力壮,进山打猎时见过一大一小两只老虎,大的坡了一足,小的头上长着两点白毛,点对着点。几年后,他又一次进山,撞见两虎撕扯,咆哮山林。他和同行的人躲在树上,不敢发出声响。两虎厮打见,分辨出来,竟然是几年前撞见的虎父虎子。只是那只乳虎已长成,有了爪牙,筋骨强劲。大的逐渐老迈,跛了的那条腿有些瘦小,两虎缠斗,越打越凶。”
苏循章是何等灵秀的人,话到一半已经领悟,于是面色渐白,呼吸沉重。
“……老师知道最终如何了吗?”他顿住,语气微塞。
忍冬当时也在,将这故事从头听到了尾,看见温琅沉默了很久,目光淡漠而深邃,仿佛遥遥地回想起了什么。
高挑挺拔的身影立在炭盆前,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像一枚上好的兽炭,被烟火蒸出了松枝清气。
她见温琅眼尾微红,眉峰紧皱,便跟着起身,走到他身边,抽出袖里的旧帕子替他拭了汗,一面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
“年壮的虎几次咆哮要走,老的那只不肯罢休,斗到最后,老的将小的咬死在山林里。那位老伯说完之后,还问我们可笑不可笑,常言都说虎毒不食子,未必见得是这样。老虎是百兽之王,称霸山林,老了老了,最怕的不是山里的猎人,而是见到年轻力壮的儿子有了爪牙。”
老虎是这样。
平承帝也是这样。
他一生在权势巅峰久了,而今龙体不豫,更加听不得那些朝野内外对东宫太子的夸赞,每夸一句,仿佛都在提醒着他,他老了,而太子正年轻。
寻仙问道,追求的长生,似乎也背弃了他。
仙人不曾抚顶,结发授他长生。
平承帝要温琅示忠,这是老虎要教训小虎,甚至不惜将他咬死。
苏循章深知东宫处境艰难,这些年好不容易翻过身来,从前,人人都说太子最大的敌人是福王,天子宠爱六殿下,几次三番动了想废储,改立福王为太子的心。
如今看来,太子最大的敌人不是福王。
从一开始就不是。
父与子,君与臣,太子从生死全在父亲一念之间的险境里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像蒲稗,像微尘,除了看似尊贵的太子名分以外,一无所有。泥泞里不肯改志,如今又怎么会轻易认输。
这一次,尚且可以用他苏循章一家老小性命向天子展示东宫的忠诚。
可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下一回呢,又将要用什么来向天子示忠?
天子的猜疑,是这世上最沉重的重担,没人能背负得起。
苏循章沉吟良久。
麻木不仁不叫人痛苦难忍,清醒才是最最痛苦的一件事。太子如此清醒,也就比人更加苦痛。正想到这里,廊上忽然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三人止住话头,只听见外头有人高呼:
“公子巡防出事了!我要见经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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