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吃痛斜奔,渐渐离远,禁锢在腰上的大手像是铁钳,无论如何也剧烈挣扎也逃不开。
男子陌生的气息笼罩,面对她的挣扎,浑身紧绷,筋肉鼓起,发狠似的将她钉在怀里。身下的烈马还在疾奔,风冷从耳畔呼啸而过,吹乱鬓发。
老树不断从眼角掠过,狂风呼号。
忍冬使尽全力扭身,一点银芒从将袖里猛地探出,瞄准男子喉头。
对方瞳孔一缩,始料未及,本能抽手捉住她的腕子,这么一抽缰绳垂落,马上颠得厉害,一时不稳,两人齐齐从马背上摔了出去。
天旋地转,背脊四肢摩擦翻卷,忍冬只觉浑身火辣辣的疼,喉咙里呛了雪沫,捏着簪子的手不肯松懈半分,以至细小青筋暴起。
她还在寻找时机。
男子环在腰上的手纹丝不动。
大有即便是死,也不松手的意味。
她无法,只等滚了不知几滚,势力渐弱,等到她翻身在上的时候,咬住压根奋力一搏刹住,欺身坐在对方腰腹上,一手按住他的手,银簪高举!
男子似乎在翻滚中也受了伤,半息的游移让她占了先机。
他颈上皮肤很是细白,甚至比起女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青色的筋脉异常明显。忍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只能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响个不停。
只要对准这里刺下去。
男子的血即时喷涌,对他而言无疑是致命的,很快,他就会成为一具尸体。
对方不知是受了重伤,亦或是过于吃惊,以至浑身僵硬。忍冬扬起的手来势汹汹,簪子落下就是他气绝身亡之时,眼看生死一线,他却思绪飘远。
雪色深山,翻滚着的白。
欺在他身上的女子面色因挣扎而潮红,如映丹霞,鬓发散落,短短一瞬,眸子却亮得惊人,灵动鲜活,还是当年那只狡黠的乳虎,一点没变。
“嫂子,是我!”
说完这句话,便开始一阵苦惨的咳嗽。
甚至没有挣扎半分,像是认了即将到来的前命似的。
闻言已经迟了,忍冬手里握着簪子离他喉咙不过毫厘,悬崖勒马何其艰难,腕子一翻,簪头掠过颈子,即便收了势,还是将男子脖颈划破了一条轻浅的血痕,血珠很快冒了出来。
她咬牙,收势过猛以至于扭到了哪里,左手腕骨突突地抽疼起来,仍旧不松这最后的防身利器。
“温兆?!”
她喉咙呛过雪,呼呼喘息间,又干又疼,像含了火炭似的。
说这两个字,已是勉强。
身下人顿了顿,极力忍住咳嗽,没有回应,不想错过她在震惊之余,也许可能应当会再喊一次他的姓名。
然而忍冬没有。
她飞速出手,揭下对方罩在脸上的黑巾,那张玉面狐狸脸赫然暴露,淡白的双唇微张,呼呼低喘着,满面汗水,眉头因为疼痛而攒紧。
果真是福王。
他竟会到了洪州地界,他来做什么,与锦衣卫张守等人又是什么关系?!
一众疑惑浮现,忍冬银牙暗咬,满面通红,只想到于温琅不利的种种原因。眼前不知是什么地方,身后也没有马蹄声,他的护卫亲兵似乎还没追上来。
于此同时,忍冬也才看清,从马上摔下来时温兆吃了大部分的势,衣袍破损得厉害,底下的伤估计不轻。衣襟松散,裸出一大片光洁的肩头,皱眉看她的眼里蓄着咳嗽带出的一点水光,像个无辜落难求生的苦主。
如果不是温兆,或许此景此景,值得让人同情他几分。
温兆不知她心里想的,只在心里低语说着,这还是她第一次直呼他姓名。
他也曾自报名姓,想听她喊一声“阿兆”,可惜不是“六殿下”就是“六弟”,想到这些,唇角轻扬,肺腑里却带出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牵扯着五脏六腑,从里到外的发疼起来。
一点冰冷的锋锐再度抵在他喉口,趁人之危地嵌在了肉里,黑油似的好头发随即扫过他脸颊,灼热气息随之而来。
“……你来洪州做什么,张守是你派来的!”
忍冬微微低头,说话后喘了口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虽然是问话,却没有一点疑问的语调,一字一句,冷如寒冰利刃。
“你总是这样。”
“什么。”
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应了一句,忍冬丝毫不掩心中厌弃,手上簪子再度迫近,锐利压着喉头,倒是把温兆的咳给止住了片刻。他闭了闭眼,凄然地低声重复:“你对我总是这样。这般厌见我,无论中秋在永寿宫外,还是你送瑞儿回上林苑那日,有了礼度又无温度。”
被她冷冷看一眼,实在难受,浑身都难受。
说罢低笑两声,像是自嘲,“本王自幼受人迎奉惯了,父皇疼爱我,厌薄兄长,宫里下人都道比起只有太子虚名的兄长,本王才是父皇心里的太子。真不知,原来被人厌见,是这么难受的滋味。”
“赵忍冬,你以为我来做什么,又以为我派张守来做什么?截杀温琅?”
忍冬愣住。
“也不怪你总往坏处想我,前些年是我年少不知轻重,行为浮浪,冒犯了你。”
温兆望着她,双手摊在泥泞的雪地上,眼看纷飞白雪,掌心忽而松泛,声如蚊喃,“父皇命我赶到洪州,我别无他法。我闲散惯了,皇帝御座对我而言不算什么,只是我生在天家,就算我不争,千千万万人为了荣华富贵,为了上下家小,自然会替我争。你既如此袒护兄长,不妨说说,他要是登临大宝,第一刀会动谁?”
天家兄弟,束甲相攻的还少吗。
温琅此人,看着无争,实则阴鸷,就连父皇也看不透他。
此前除了隐忍还是隐忍,就像个无知无觉的怪物,但这几年,这个怪物变了。受了千万般的苦,猛兽况且怀恨,何况于活生生的人。有朝一日,冲出泥土直上青云,不妨设想一番,虎兕出柙会做什么?
这个问题,平承帝也想过。
所以才会在朝议过后,以侍疾的名义急招他上观星台,点拨了他一番,命他作速前往洪州。
忍冬瞠目,半晌堪破话中深意,压着他,手中簪头收力两分,“阿琅若想动手伤你,早就动手了。”
“薛娘娘母族在江南道上搜百姓膏脂,你的舅舅自称国舅老爷,强娶人妇,当街打死其夫,那是个有了功名,即将进京赶考的年轻儒生。此人一死,家里老夫老母双双上吊,闹出数条人命官司,是薛娘娘求张家上下打点,将事情掩埋过去。那些薛家送进宫里给张氏的孝敬,你以为当真无迹可查吗。”
薛贵妃一旦获罪,头一个牵累的就是福王。
太子江南道巡盐,是在三年前。
也就是说,温琅早就掌握了能将他一举重创的把柄。
温兆睁着眼睛发怔,长久不语。
脑袋昏昏沉沉,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逐渐往黑暗里堕,无颜再对面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没过多久,支撑不住地昏了过去。忍冬见状,沉默着审视他,确定他疼痛昏厥,这才从他身上下来,掩面躺在雪地里,簪子滑落,手腕疼得颤抖不止。
漫天银屑飘舞。
身上火辣的痛楚贴着冰雪积雪,稍稍缓和了几分。
冷风不留情面地招呼在她身上,钻心刺骨。
胸口一抽一抽地疼,热血涌动,风雪难以吹冷。
她忽然彻底明白了温琅,为什么他听见老伯提到虎父虎子相斗时,幽深的眼眸一眨不眨,究竟在思忖着什么。三世了,平承帝没有变过,他的敌人也始终不是与他争夺皇位的温兆。
而是在温兆背后,那只瘸了腿,畏惧孩子年轻力壮的父亲。
这头虎,对他是没有任何温情可言的。
三世皆是如此。
今生也不例外。
因此国朝沉疴不在清除福王或者薛娘娘,根本不治,只会像阿琅说的那样,无非剜肉补疮而已。
雪沫落在眼睫上,忍冬纤细的长睫簌簌抖动着。
等到温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风雪声恍惚离得很远,一团昏黄的光在他眼前渐渐清晰,石壁上投射着一道纤弱身影。
他试图翻身起来,可完全使不上劲,脑袋昏沉,眉心刀钻般疼。
余光瞥见石壁上的影子褪衣的动作,更是浑身血液凝固,温兆浑身一震,不敢吭声。
忍冬背对着他,坐在火堆前,大约是想查看背上的伤势,半侧过脸来,一手拉开衣襟,一手绕过颈子像后探入,简单的动作,似乎惹出强烈痛意,不断倒抽冷气。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能瞧见一片光洁滑腻的肌肤,与她贝齿紧咬唇珠,苦苦克制的神情。
被火烘烤出的细汗顺着鬓角滑落,粉腮在火光里泛着浅浅光泽。
时间仿佛也因这分香艳变缓。
比他梦里曾经有过的景象更加浓酽。
唯一突兀的是她咬得死狠的唇,这么用劲,不知咬破没有。
毫无预兆,温兆心口跟着痛了一下。
神思飘忽,没能忍住喉咙里的瘙痒,再度剧烈地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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