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补过的棉帘在酷烈寒风中拍打着门沿。
簌簌簌簌,一声声,像是沾水的鞭子打在皮肉上的响动。肉香弥漫,几位随行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任由虚汗浸透后背,无一人敢进到屋里,也无一人胆敢挪脚,眼皮底下,算不得什么好景象。
是以袁家侄儿收拾好茶肆后的屋舍出来,看见了这副怪样
——刘五还穿着那身血衣坐在一张小杌子上,脚边放着一碟结块的盐,手里拎着两条废竹料子的鸽子肉,正对着火舌烤制,直靠得油脂滋啦滋啦地响。
“袁小哥儿,一会儿带你家妹子来吃肉。”
说着,一只手向下,脸也不后转就精准得捏了一撮盐,碾碎了撒在烤得微焦的肉上。
火一烧,盐化了,肉香更重。
袁家侄儿不敢应。
袁洛白虽然没说什么,但从忽然让他赶紧修缮马棚,挪动文书好把那间二楼小舍腾出来这个举动,大致也知道,那位带着妻室的俊朗郎君,还有这些身手了得的布衣汉子,都不是小可人物。
“这寒天雪地,难得有两只肥鸽子,可惜店里的盐是老盐,都受潮了,刘大哥辛苦,小弟不敢分食。”
袁家侄儿有礼地一揖,转身招呼店里几名伙计离开。
刘五也不勉强他,谢他拿来的盐,调整个姿势,继续烤鸽子肉。
“好肥的鸽子,肝胆里油汪汪的。”
也许有意,也许无意,转换姿势那一下,袖袍里啪嗒几响,掉落了四五一指节长短的细小竹筒,做工精良。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些是绑在鸽腿上,用来填充密函的筒子。
“袁小哥儿不吃,那就请列位大人用吧,再等等,这鸽子马上就好。”
刘五说的轻巧,直挺挺杵着的几位官员面露菜色。身后一阵鼓噪,刘五转头,才发现是身着蓝袍的那厮腿软了,左右架着他胳膊,才算勉强撑住身子骨。
“苦了闫大人,肚子里几日没个油水,一听说要吃肥登登的鸽子,喜得站都站不稳啦,马上就好,大人稍待则个。”
说罢,用竹条顶端戳了戳火堆,在众官员瑟缩眼神下,低声道:“这是殿下的意思,几位大人们务必把鸽子和骨吞了。”
此言一出,惊塌了几个人。
“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
“暖日晴云知次第,东风不用更相催。”
袁家小妹正给茶肆里的妇人孩儿分发烙饼,几个孩子哭闹得厉害,她便唱了首歌儿来安抚幼童。少女嗓音清澈,像一汪碧莹莹的清溪,她一唱,茶肆里就静了下来。
屋外是冽冽寒冬,歌里唱的是春光,是暖日,是花开不用东风催的春日景象。
仿佛在说着,捱过寒冬,便见春日。
有些大一点的孩子听了几回,都会唱了,跟着袁家小妹一起唱。
“暖日晴云知次第,东风不用更相催………”
少女与孩童们甜脆的歌声在整间茶肆里回荡,歌里的春意随之渗进门缝,钻进屋中人的耳朵里。
“这是什么歌?”
正在换药的温琅阖着双目,臂上刀口解开布条,重新清脓上药间渗出了不少鲜血。
这两日,为他换药的许苍临眉头就没松开过,太子是为了刘五受的刀伤,要不是带回苏六娘后伤口不包扎,疾驰进山寻太子妃殿下,何至于贵体受损。
刮去脓血,等同剔肉。
太子倒面色从容,仿佛剜的不是自个的肉。
要不是温琅驰马送回六娘,六娘的血早已流干了,如今也不能裹着伤口,嗷嗷趴在褥子上使唤人给他挠挠背上的痒痒肉。
苏循章在旁踱步焦灼,脸上川字深刻,听闻温琅问话,顿住应道:“这是洪州在地的歌谣,名叫《游春词》。”
“《游春词》?倒是熨帖。”
字里行间,充满暖意。
使人牵动心绪,容易想起和春日一样熠熠生辉的人。
温琅低笑一声。
这几日换药,他始终不许忍冬陪着,怕她见了伤处心里不安。好在忍冬平安无事,手腕扭伤涂了两日药消退不少,又有自家胞妹陪同说话,才算是把她按住,没能如计地偷潜来监察他换药。
她要是动起真怒来,东宫卫是不会拦的,他也拦不住,只得乖乖给她看。
一会儿的工夫,染血的布条堆成一小摞。
上完药后,许苍临重新缠裹好布条,绕手臂包扎数圈,用剪子剪出系带系好,这才起身去用铜盆里的冷掉的水清洗双手。
给太子上完药,他还不能走,屋内墙角还躺着脖子扭伤,气压低沉郁结的福王殿下,只等着他上药。
比起太子,福王的伤势显得轻了许多。
主要症候无非喘疾,老毛病了,好在吃的也是他恩师所制的药丸,对症不难。
这几日,温兆已经见腻了苏循章,进进出出,有时还会听到苏家儿子上药时不体面,像杀猪似的惨嚎。起初他还能端着龙子凤孙的架子,呵斥罪臣出去,被兄长一记眼刀剐过以后,有整日不说话了。
温兆奉平承帝皇命,追赶兄长,密入洪州。
许苍临也是奉皇命,与太子随行,监视太子行动的。
然而据锦衣卫指挥使张守所说,打从出京畿以后,再也没有收过许苍临递来的只言片语。许苍临此人,医术高超,心术也是太医院里数一数二的。
自从服用金丹红丸,平承帝喜怒无常,谁人胆敢规劝天子服食金丹,只有死路一条。
在这等罅缝里头,能够适当把握时机,软言规劝,又不批鳞者,独独只有许太医一个。说他滑头油子,趋炎附势,又对张家姐弟敬而远之,说他赤胆忠心,但也不像文臣激进,讪君卖直。
张家姐弟张氏与张守一直苦于无法从许苍临入手。
本想借着此行,拉拢一番,谁料想许苍临胆敢无视平承帝皇命。张守向温兆哭诉,温兆更拿许苍临无法,只能透过与太子随行的官员几个打探打探。
这下好了。
难题迎刃而解。
许苍临就站在他面前,恭敬说道:“六殿下,近日嗓子还难受不难受?”
温兆动了动眼珠,懒怠回话,见他说了声“下官得罪”后就开始殷勤地在他胸口按压,都是喘疾发作后的痛楚,一下压出数声咳嗽来,紧忙开口:“许太医,你轻些。”
诚惶诚恐应了声是,许苍临缩了手,细看他四肢脖颈的伤势。
气氛诡异。
盯着面前这张文弱的脸,温兆忽而有种直觉,刚才那几下,分明是有意。
他从车室里下来那日,先是把随行官员惊得下巴快合不拢,戴罪之身的苏循章看他的眼神,更是明晃晃的,毕竟谁都能从他这张脸看到背后那双推动的大手。
罢了。
扭伤的脖子开始叫嚣疼痛,温兆一副听天由命的松散模样,听着廊上脚步轻响,走过屋门外,扣开了隔壁那间小舍的门。
紧接着,便在歌声里,听到了熟悉的一把好嗓子。
“搁在那里就是,阿越你坐下歇一会子。”
是忍冬。
她和亲近的人说话,当真轻柔。
只有对着他的时候,又冷又硬,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隔壁间里阿越打下手帮老县令烙了几张饼,还烧了壶热腾腾的茶送来,待在炉前久了,脸被火烤得泛红,额上满是汗珠。听忍冬那么说,她谢了恩典,抽出巾帕拭汗,又去倒茶。
这会儿屋里只有忍冬与怀柔两姊妹,同盖一条褥子,两人体温挨着,暖烘烘的。
怀柔忍痛离开暖烘烘的褥子,上前去接阿越手里的茶壶,“姐姐让你歇歇,你去歇着就是,我来倒,别蜇蜇蝎蝎的,茶该凉了。”
阿越愣了愣,应诺着撇到一旁。
隔了这些年,怀柔还跟当初在府上一样,心是好的,嘴上不饶人,说出来的话硬邦邦的,听不出几分好意。
她倒了三大碗茶,茶气弥漫,热腾腾的白气袅袅上腾。
起先看见这等粗瓷海碗,洗不干净的茶泥的老壶,她说什么都不肯喝一口。在村落里这阵子,山泉金贵,没人会用来煮茶喝,这一碗就算好的了,没什么可厌嫌的。
她留了一碗,端来两碗,顺手递给忍冬,重新钻进被褥里,紧紧挨着忍冬。
自打二叔母身故之后,赵家随着父亲迁居苏州,远离京城,爹娘也不大提起大姐姐。怀柔只最常在祖母的咒骂里听见忍冬的名字。
到如今,祖母还时常惊醒,不是说二叔母来寻她了,就是说家中的饭菜被投了毒。
这些话,怀柔不想同忍冬说,双手捧着粗碗,吹了又吹,半晌才把脸从碗里抬起来。
看着忍冬蚊蝇似的问了句:“姐姐,太子对你很好是吗?”
忍冬捧着茶碗暖手,闻言也问:“刘羡呢,他对你好吗?”
怀柔咯噔一下,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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