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深夜。

    许苍临侍立在黑暗中,手里无灯,身影几乎与夜色相融,借着雪光,温琅见他行了个常礼。

    重活了一世。

    见过龙飞九五。

    不会再做错的抉择。

    重生这样的事,旁人看来或许离奇,温琅却不。但他亦不打算如此轻信了这位在平承帝身边多年的太医,毕竟在前两世里,这个人连带这个名字,他都未曾见过,何况平承帝对此人信重有加。

    他不惊愕重生之说,忍冬却是愣在了当下,贝齿停在芋头上,半晌没咬下去。

    “许大夫他说的龙飞九五,是指阿琅?”

    忍冬不得不做此想,话还未落定,便见温琅点了头,心里一时不知喜忧参半。

    喜的是许太医的话若是可信,阿琅无疑多了个帮手,忧的是在她陆续听他提及的前两世看来,这一世已经有了许多变数,譬如代替燕王巡盐务,譬如前往洪州治水,这些都是在他两世里未曾发生过的事。

    前路不明。

    平承帝命温琅入洪州的那一刻,便是在试探他。

    而他要将做的事,涉及张家,涉及君父,无一处不是逆批龙鳞,哪怕这是温琅与之父子对弈的第三世,种种因果变数在,犹如千万条枝节里全新的一条小径,没有人能预知将来会发生什么。

    她不得不担忧。

    “媞媞别多虑,无论如何,为了你,我都会无事的,不会再如从前一般自毁,你我还要做一世的夫妻。”

    温琅将她拢紧怀里,轻轻啄吻着她的额。

    正如那首歌谣里唱的:

    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

    在他荒寂无垠,束之高楼的岁月里,媞媞正是那一朵盛放的花蕊,带来了春意,也为他带来的生意。

    无论哪一世,对他而言都是如此。

    情丝牵动,温琅伸手抬起她下颌,吻住她的唇。忍冬瞪大眼睛,轻推他一把,嘴里抢缝似的惊吐出几个字:“都是芋头的味道。”

    “不妨,这么一来,媞媞的滋味更甜了。”

    他轻轻一笑,睫上凝着雪沫,瞳仁像是盛了泉的兔毫盏,雪亮澄澈,吻势却激烈,将她压得微微后仰。

    雪花大如席。

    随风飘扬,落在他背上。

    只是这一回的雪,不像平承三年的雪。

    大观元年岁末。

    太子温琅治查洪州水患,牵扯出通州张家贪墨修筑饷银大案,快马承报送进入宫内,朝野震惊,一时沸反盈天。

    正值新春,爆竹除岁,宫内火树银花作不夜天,奉圣夫人听闻家中出事,新年头一日,天还未大亮,几乎连滚带爬地爬上观星台,这一回连轿辇也不坐,一脸汗一脸泪地在平承帝面前哭了两场,直把平承帝哭得心肠抽疼。

    钱善保在旁白了脸,浑身颤抖不绝。

    已有月余不曾收到锦衣卫指挥张守以及几名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官员密函。

    倒是收过一封福王殿下的信,只说一切都好,太子已然入城,万事尽在掌握。而今想来,这信大有蹊跷。

    没想到千里之外的太子下手竟如此之快。

    更没想到,太子竟有胆量忤逆圣意。

    钱、张两人多年在平承帝身边,内里献媚奉迎着主子,外头占着天子信重,横征暴敛,将朝廷肥缺明码标价售卖,从自个到族中众人,无一不得利的。张家更是称霸地方,搜刮不知多少民脂民膏,这些钱,反着送了回来,由他们二人孝敬天子,养着一丛道士高人,变着法子献金丹,换取天心。

    这里头的闲帐,随手扯出一条来,足够他这个阉人千刀万剐。

    叫他如何不怕?

    只得跟着张氏一块儿哭,言语间说到福王,说到那封虚假的信,含沙射影太子温琅。平承帝对这份明晃晃抵抗简直怒不可遏,跣足踩在金坪上,挥手将元旦大朝会的视朝常服掷在了火盆里,眼看大火将龙补上的龙眼烧出个黑洞,丝线癫狂地卷起,化灰,怒气便随之自冲天灵。

    唯独四肢是冷的。

    眼底满布血丝,在众人“陛下息怒”的哀求之下,一口气不妨堵住胸口,眼前擦黑昏了过去。

    观星台登时大乱!

    前朝待漏的官员们等到天明,不见天子仪仗,首辅刘松年等人请动汪若愚打听,这才知晓平承帝震怒,在观星台金坪上昏厥。文武百官皆不敢妄动,更不敢擅自离宫。

    鸿胪寺大小官员忙着应付周边藩国使臣,为了国朝体面,经历周旋。

    元旦朝会直到申时还未举行,文武百官在各自值房里挤着,茶水已经喝到无味,三五一堆,乱哄哄地议论。直到入夜才见秉笔太监汪若愚来传旨,说是平承帝醒了,王太后与高昌长公主正在侍疾,是太后命他来传旨,龙体不豫,各位大人也待了一日,自可回府。

    百官皆不敢动。

    彼此顾盼,谁都不敢做第一个迈出值房的人。

    朝中早有传言,平承帝丹毒入体,癃闭数次,短短一月,靴子坐了四五回,只因为有条腿肿得厉害,没过几日便套不进原本才做的新靴。

    太子治水已经离宫数月,但还不见擒拿苏家老小回京正罪。

    怕是要变天了。

    平承帝这一病,病到了上元节,上元这日,紫云观突然传来消息,观中主殿梁上突然毫无预兆地倾塌了,幸而观中道人无伤。然而这等无人亡故的“幸”对于平承帝来说,不及人有“不幸”而紫云观安然无恙。

    紫云观去岁建成,祥云笼罩,群臣纷纷上贺表,他是何等欢喜,连命汪若愚等人写了数十青词,焚稿勤神,甚至改了年号为“大观”。

    短短一年,紫云观在没有雷殛,没有走火的情况下倾塌了一半,叫他如何能不心生疑影。

    张氏心知平承帝笃信神道,借着太后与高昌长公主出宫之际,由密道进了观星台,向平承帝进言:“紫云观之所以会无缘故地坍塌损毁,不是哥儿做得不好,哥儿心诚,神佛动容,这才降下警示,太子忤逆孝道,没把哥儿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啊!他打的哪里是奴婢的脸,分明打的是哥儿的脸!”

    说着,又哭了一回。

    平承帝最怕见她哭,养得将将好转的身子因为这番话动火,夤夜差了第二波心腹,速速前往洪州,将太子扣押回京城。

    这是第二道圣谕,直用了“扣押”二字。

    在这话之前,平承帝掷了佐红丸的人参汤,锵然一声,茶盏摔得四分五裂,金坪热气滚滚,伏跪叩首的内殿牌子恰时听见天音千钧,喉咙嘶哑着斥责道:“告诉他们,不必给那逆子颜面,将他扣押来上京见朕!!”

    张氏哭得好不可怜。

    这回有声无泪,静静在幔帐后头擦了把不存在的泪,与跪在地上的钱善保对了一眼。

    平承帝如同背后长眼,侧过身,抬起肿胀才消的腿,将钱善保踢歪在地。钱善保连忙爬将起来,磕头谢恩告罪,满口“陛下息怒”。

    这几日,外头饱受钱、张二人欺压的清流们不断上奏,揭露钱善保卖官鬻爵种种污糟事。

    平承帝虽不翻看送来的奏疏,却也从高昌长公主口里听得了不少,此时此地,哪怕他将这些文官杀尽,也难绝事态。

    “狗奴侪!洪州的水,如今冲到了京城,冲垮了朕的堤!”

    平承帝只穿着素纱里衣,一番动作早已经是衣襟松弛,殿内烧着上好兽炭香饼,蒸熏着馥郁内府香气,温暖如春,因此也了出他一头细密汗珠。

    这一怒呵,就连侍立在铜鹤旁的几位紫袍天师也只能跟着下跪。张氏也未料及,慌忙跪下。

    朗阔的大殿内,平承帝怒吼的回音回荡了许久才落地。

    “洪州的水势,好、好不凶猛啊。”平承帝气得乱颤,说话跟着结巴起来,手指颤抖得厉害,不断在大殿内踱步。

    无人胆敢吱声。

    平承帝直走到殿门前,用尽气力推门槅扇,门外是亮如白昼的灯火,廊上还放在永寿宫的羊角灯,庄严肃穆的殿宇,落雪素白的西山,黑暗中也在回望他。

    迎面冷风裹着白雪。

    似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钱善保自知事情败露,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膝行着爬到了平承帝脚边,呜呜咽咽地哭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一条狗命,就是千刀万剐了也不足为惜。只求陛下息怒,善保龙体呀。”

    平承帝冷冷地乜他一眼,许久过后,在他呜咽声中苦笑起来。

    “大伴,你是谁家的奴侪?”

    当年平承帝委身暗室,无人问津时,钱善保时常跪在地上装扮大狗逗他开心,不时还会学几声狗叫,年幼的他骑在钱善保背上,一声声地问这句话。

    身下的人一声声地回答。

    闻言,钱善保如获大赦,忙以头抢地,磕得砰砰响:“奴婢九生九世都是陛下的狗奴侪!陛下要奴婢咬谁,奴婢就咬谁!”

    平承帝看着他,鼻子里哼哼两声,苦涩的笑渐渐漾了起来,“好啊,好个狗奴侪,朕的好奴侪。”

    风雪仿佛打西山那个方向吹来的。

    因此也染上了某一人的气息。

    这些雪花和当年的郭皇后一样,只停在殿门外头,如同嫌恶着殿里的谁。

    平承帝转脸看着殿门前的薄雪,颤抖着道:“朕……朕能废他一次,就能……废他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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