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半个月的雪地诵经结束, 救济院里的人彻底静了下来,个个都夹着尾巴,生怕碍了衙门里大人的眼, 尤其是官府就在离救济院不足两里的地方。
一直到新年来临, 震天的锣鼓声震碎了弥漫在众人头顶的闷丧气,野外的雪地里才又出现中原人的身影, 蜜娘家里也迎来了第一波来客——阿斯尔和他爹娘。
“阿嫂, 白节好啊。”阿斯尔进门先见礼, 漠北的新年叫白节, 因为冬日和奶食都是洁白的。
“阿嫂, 这是我爹娘,想趁着这个好日子去跟赵阿奶见个面, 劳你陪我们走一趟。”
“你可去你阿姐那里了?”蜜娘请人屋里坐, 把爬到椅子上的大斑小斑给拍下去, 这时巴虎也提了酥油茶过来。
阿斯尔多看了两眼蹭着人腿要奶喝的两只山狸子,这乖巧温顺的神态可不像他在山里见到的, 要不是皮毛上的黑斑点和耳尖的簇毛,他都怀疑他认错了。
“大兄,你厉害啊,山狸子也能让你养得这么乖。”话刚说完就挨了一巴掌,是他娘打的,阿斯尔爹娘看着年纪不轻,耳鬓花白, 但因为体胖,脸上的皱纹反倒不明显。
“说正事呢,你给我收敛些。”老妇人笑眯眯看向蜜娘,“我们先去的他三姐家, 也知道了前些日子出的事,阿斯尔是看中了婉儿这个人,不会因为她是中原来的就薄待了。哪里都有奸恶之人,漠北也有。”
“那行,我去请赵阿奶和婉儿过来,阿叔阿婶晌午就在我家吃饭。”
“不不,哪能再劳烦你,今天都去我三闺女家,她已经在家准备饭菜了,你一家也过去,这桩喜事全托你操了不少心。”这趟登门就是专门来请人过去的,阿斯尔他娘也不让蜜娘去请人,出了门就打发阿斯尔去,转头说:“想娶人家孙女,他可要多跑腿。”
蜜娘虽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但她也只有十几岁,担着媒人的身份被两个老人好言好语地感谢着,可拘谨了,脸上的笑都要被凛冽的寒风给吹裂缝。她求助地看了眼巴虎,这臭男人竟然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不料她会看过去,脸上的兴味都来不及收。
“咳,你抱个孩子吧。”男人有些心虚,不敢跟她对上眼睛。
“两孩子生的好啊,龙凤双胎?”两个老人果然转了话音。
“是,我抱的这个是哥哥,巴虎抱的是妹妹。”蜜娘乐得跟俩老人聊孩子。
到了宝音家,又是一番见礼,直到赵阿奶和婉儿过来,蜜娘才算摆脱被围观的局面,她抱着吉雅坐到巴虎旁边,感叹道:“没点道行都做不好媒人。”
“好不好的,吃了这一顿还有一顿等着你。”巴虎伸手把她的碎发给绾到耳后,来的路上没带帽子,头发被风给吹乱了。
“朝宝跟白梅日子都定下了,应该是不会来请吧?”阿斯尔是家大业大,礼数也足,加上今天,两人的亲事还没定,她已经收了三筐的礼了。朝宝那边只在下聘的时候送了半边羊来。
“你俩躲着说啥呢?在家就是抱一起也没人管你们,今天可别黏黏糊糊的,来给我陪新客啊。”宝音娘提了壶酥油茶进来,笑盈盈的打趣,“蜜娘你跟婉儿是同龄人,坐一起说说话,巴虎你教教我阿弟,提点下他怎么宠媳妇。”
婉儿闻言红了耳根,悄悄瞥了对面的男人一眼,见他也在看她,腾的一下,满面酡红。
“蜜娘,我帮你抱孩子。”婉儿见蜜娘抱孩子过来,忙站起来躲避灼热的目光。
蜜娘左右一瞟,把吉雅递给她,“让姨抱抱,娘去给你煮奶喝。”
“要煮奶?我去煮……”宝音娘的话还没说完先被蜜娘拉了出去,“阿嫂,人家两个眉来眼去的,我坐其中算什么。”今日过后,婉儿的婚事应该会被定下,铁板钉钉的事,两人就不用避着。也就这个时候一个笑一个飞眼能勾得小伙子夜不能寐。像她跟巴虎,吃饭睡觉都面对面,熟悉的只需一个眼神都能被拉到炕上去,只会在蛮干的时候脸红心跳。
说来她好长时间没看到巴虎羞红耳朵了。
午饭是“三锅”,一个奶茶锅,一个羊肉锅,一个是肉汤饭食锅,这是漠北当地人除夕这天必备的饭菜。蜜娘也是第一次见,巴虎不懂,也没这讲究,去年的时候虽然有婆婆在,她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就随着蜜娘随便做随便吃。
“阿斯尔,今天大家都因为你的事聚在一起,你献三支歌。”饭尾,宝音爹出声。
赵阿奶刚想说什么,蜜娘按住她的手,就看阿斯尔满脸喜悦地站了出来,对着婉儿的方向行了个礼,开口便是悠扬的蒙语歌,曲调活泼激昂,嗓音明朗。蜜娘大差不差听懂了大概,凑到赵阿奶耳边说:“专门唱给婉儿听的,是求亲的。”
“哦?”赵阿奶一脸懵,心想花样还挺多的。
三支曲子结束,大家都安安静静的等着婉儿的反应,其其格突然哇唔哇唔叫了起来,扶着她爹的手小腿一弹一弹的,胖手指着阿斯尔又被她爹按了下来。这是让人家继续唱呢。
“看样子小姑娘听了都说好,就看大姑娘的意思了。”蜜娘起了个话头,其其格叫的应景,要不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婉儿只觉得两颊烫得快冒烟了,脑子里轰隆隆的,在众目睽睽下点了头,“我跟其其格一样的看法。”
“其其格是还想再听。”巴虎突然来了一句,笑看着阿斯尔。
“那就再来一支。”宝音爹也起哄,他讨媳妇的时候可没少被为难。
“那我就再来一支。”阿斯尔高兴,还让他三姐拿了马头琴出来,边拉边唱……
喜事有期,蜜娘跟巴虎抱着孩子往回走的时候,她撞了他一下,“你娶我的时候都没给我唱过曲子拉过琴。”
男人只当风大他没听见。
“真敷衍,也怪我那时候年轻,少不更事,答应的太痛快了。”蜜娘噘嘴抱怨,看男人像是耳塞羊毛了,恨恨踢了他一脚。
这下巴虎不能再装聋作哑,“我不会。”
“牧仁大叔一把年纪了,在心上人面前还知道拉马头琴讨好。”
“我真不会。”
“也不知道我老了能不能像我婆婆那样听别的老头为我拉一曲。”
巴虎顿住了脚,苦着脸说:“我给你堆雪人好吧?我真不会唱曲拉琴,你看家里都没有马头琴。”
“算了,我以后沾我儿子女儿的光,坐在旁边听一耳朵算了。”蜜娘脚步不停。
说的这么可怜,巴虎都想说让她多做几次媒,一年能听好几次,等老了一看马头琴就烦,只钟意不会拉琴不会唱曲的老头。
“我晚上把牧仁大叔的马头琴借过来,先说好啊,你可不许嫌难听,更不能笑话我,我就小时候学过,好些年没动过琴弦了。”
蜜娘顿住脚转过身,瞪着一双大眼睛,“不是说不会?还装耳聋没听见。”
男人只笑不说话,一手攥住她的胳膊,扯着不情不愿的人往家走,“快点呀,早点回去我还能去跟牧仁大叔学两手。”
蜜娘悄悄翘起了嘴角,心里的羡慕压了下去,脚步轻快的被拖了回去。
“我这就去了,孩子要是醒了你一个人可哄不过来。”巴虎还想再挣扎一下,挨了一记眼色,无奈地“啊”了一声,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掐了下那叨叨着羡慕别人的嘴,恨恨道:“磨人精,你就折腾我吧。”
蜜娘毫不掩饰她的开心,推着他往出走,“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时间还早,她脱了鞋躺在炕上又睡不着,巴巴听着外面的动静,翻身起来又拿出鞋底,心不静,纳的鞋底针脚有些疏,她给拆了又放下。听到隔壁厢房的动静她才想起来大斑小斑还没吃晌午饭,从雪堆里刨出一坨羊肉化冻,蜜娘又出去挤了一碗驼奶。两只猫是巴虎的心头肉,怕伤了它们的肠胃,他都是先喂奶再给喂肉的。
晌午吃的太饱,天色暗的时候蜜娘也不觉得饿,她淘了米煮了一锅的豆子稀饭,再拔了青菜洗干净,只等巴虎回来了就下锅炒。
巴虎是在天黑了才扛了个马头琴回来,一路避着人,到了家门口一溜烟地跑了进去,反手就把门从里面插上了。
“还有狗没进来,门先别关。”蜜娘就等着他了,眼睛瞟过他手上拎的琴,笑眯眯问:“晌午吃得太荤,晚上煮粥炒青菜可好?”
男人胡乱点头,反正他也没心思吃饭。
蜜娘也没心思,一盘嫩油油的青菜两人都没吃完,奢侈地倒了喂狗。
“现在就开始?趁着你的两个娃还没睡,让他俩也给你捧个场。”蜜娘抱着两个娃盘腿坐炕上。
巴虎挺乐意的,时隔十年他再次拉马头琴,谁听是谁的福气。
这把马头琴比巴虎的年纪还大,弦音有些哑,巴虎坐在炕尾垂头拉动弓弦,声音一出,其其格和吉雅就老实了,定定地看着爹爹。
巴虎小时候只学过两首曲子,年纪小喜欢曲调吵闹的,他拉的这支曲大意是小马驹跟着马群奔跑在草原上走过一年四季,走过雪山看到青草地,草地里藏的有兔子有狐狸,野花丛里有蝴蝶,蝴蝶擦过它鼻子,天上的飞鹰越过它的脊背……
一曲完毕,男人抬头迎上三双亮晶晶的眼睛,其其格张开手臂哇哇的要他抱,吉雅则是盯着他手里的琴。
“不是说不会?”蜜娘嘟着嘴,把其其格递给他的时候,轻轻捶了他一下。
“也就只会两支曲子,很多年没碰过了。”巴虎抬眼,深深的眼窝蒙上一层暗影,“还行吧?”
“特别好听,挺粗野的一个人,拉弓弦的时候像是变了个人。”蜜娘攥住他的视线,小声说了句话,就见男人的耳朵慢慢染上了色。
“孩子还没睡呢。”巴虎撇过脸,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又说:“你要是喜欢听,改天还给你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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