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还在落雪籽,  等饭后人走,雪籽已经轮换成雪花了,没有暖炕的屋顶上已经是一片白。野外的牛羊马骆驼皮粗毛厚不怕这些薄雪,  但还是要往羊圈里赶,  就怕夜里雪大了,有羊迷了方向走远了。

    门外牧仁大叔来打招呼要走,  蜜娘让他等一会儿,“待会儿巴虎回来了送你回去,让他把火灶通好烧着了再回来。”他那房子还没开火,老头别摸黑没弄好,  夜里炕里的火再灭了,  人老受不得冻经不得病。

    “哎,  那我再等等。”老头应的干脆,  他带了点炫耀的意思去跟金库老伯说,“巴虎跟蜜娘担心我,  说要送我回去把炕给我烧着了,我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你先回。”看吧,  他虽然是孤家寡人没子没孙,没人在雪天来接他,但也有人惦记着。

    “你个老家伙有福,  那你等着,  我先走了。”金库老伯走进黑夜,大门外有个男人上前来扶住他,他也有福,有儿子来接他。

    牛羊入圈,巴虎送牧仁大叔回去,  检查好门窗再回来蜜娘带着孩子已经坐进被窝了。他去狗窝里看了看,两只山狸子和大黄带的两只狗崽在,其他的都在羊圈的干草窝里。

    “火炉子上有水,你洗了脸记得抹面脂。”蜜娘在炕上坐着冲外面喊。

    男人擦脸的动作一顿,听话地挖了一点油面脂搓在脸上,提水壶进去问:“还喝不喝水?”晚上吃的羊肉太多,夜里必定口干。

    “不想喝,你给我洗两个山柰。”

    分吃了山柰,果核扔进雪里,门一关,夜就静了。

    …

    宰牛宰羊,热腾腾的牛羊肉在砍成块儿扔进筐的时候还在冒白雾,提进门从前院走到后院,肉的油就上了冻。

    “小孩走远点,别挡路。”外面有人在喊,还有喊狗喊山狸子去吃碎肉的。

    蜜娘早上的时候还想过两个孩子会害怕会哭,但巴虎说要带出去试试,按他说的,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哪能害怕。果然如他说的,其其格和吉雅也只在看到刀插进羊心时撇开脸抱着巴虎的腿喊疼,羊没声了又撇过脸跟狗蹲在一起看剥羊皮,什么都不懂,却会在羊皮完整剥下时拍手。

    “不愧是我的种,幸好没随了你的胆子。”巴虎得意极了。

    蜜娘剜他一眼,“你不是说两个孩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男人笑,无赖说:“先借我一会儿,明天我就不跟你争。”

    “没脸没皮。”蜜娘把锅里的火压住,“你的孩子你看着,我去西边问问今年还开不开私塾了。”别把她漏下了又找上门说她逃学。

    这场雪下的太急,雪地里还有挑着担子蒙得严实的人在雪地里找牛粪,蜜娘想到盼娣她们捡了牛粪后还剩了好些,路上拦了人告知了方向,“那是我家的,你们多些人过去,都是不要了的。”

    有人认出了她,支吾了一会儿说:“那要是有人不让,我们就说是你让去的。”主要是怕巴虎那个煞星和他家的一群狗,不然早就过去了。

    “都是不要的,不会有人不让。”话落继续走,她先去找了盼娣她们,“今年还开不开私塾了?可有听到信?”

    兰娘闻言苦了脸,“不止开私塾,还要像去年那样听萨满念经,我听说还要站雪地里,也不知道真假。”

    应该不会,今年主事的是扈大人,他做事温和,“那要是有确定消息了,让莺娘往我家跑一趟给我说一声,我别又忘了。婉儿嫁远了,今年她不用吃这个苦了。”

    “前几天白梅来了,她也有喜了,不知道婉儿如何了。”盼娣把一碗酥油茶端给蜜娘,“尝尝我们打的酥油。”

    又压低声音说:“木香好像奶水不够,我听说钟齐天天还在挤牛奶驼奶,这不,前些天还在救济院里找人买母鸡炖汤下奶。之前你送母鸡过去他还瞧不上,估计是掏钱买的肉香些。”

    蜜娘瞥了她一眼,没接话,“家里还有事忙,我先回去了。莺娘,有消息了去通知我一声。”

    “好,蜜娘姐姐你放心。”莺娘送她出去。

    “不用送了,天冷,赶紧回去。”

    “我出去走走,不想听盼娣姐说些有的没的,你刚刚给她个冷脸,她估计不得劲,我过一会儿再回去。”莺娘小声嘟囔,“一点都不大气,木香姐没奶喂孩子她还看笑话。”

    蜜娘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小丫头也开始有主见了,“要不要跟我回去陪我家小孩玩?”

    “不去,我转一会儿就回去了。”去了难免又要给吃的,次数多了她也不好意思。

    …

    又过了三日,莺娘淌着没过脚踝的雪来通知:“蜜娘姐姐,官府里通知了,后天开课,但要先听萨满讲课十天,不是在雪地里。”

    巴虎还打算后天去瓦湖凿冰捕鱼,蜜娘说:“今年我就不陪你去了。”

    谁陪谁啊?等莺娘走了,巴虎朝她心口按了按,在她看登徒子的眼神里问:“不能去滑冰,心里有没有滴血?”这两天天天念叨,在冰上还要人扶,还敢放大话说以后要教其其格和吉雅滑冰。

    蜜娘不应声,半响说:“今年开课这么早,就是去年那事捣的鬼,也不知道这私塾要办几年?”

    “不是喜欢念书?这就不想去了?”巴虎故意羞她,“去年是谁说的不要钱的私塾年年办年年去的?”

    她懒了,除了药草,平常也用不到学的蒙语和什么鞑靼王朝的起源,隔的时间又长,去年学的差不多忘光了,一想到还要考核她就心慌。今年又加一门听萨满念经,还听不懂,念经的男人长得又可怕,跟淌雪去听课相比,她更想坐在家里纳鞋底。

    蜜娘借口道:“我只是不想听萨满念经。”

    不管她想不想,时日到了就要按时过去,艾吉玛没去,他在家带其其格和吉雅,等七天过了,他再跟她一起去学蒙语学认草药学写字。

    木香还没出月子不用过来,白梅挺着肚子也来了,两人在救济院门口碰到,往里走的时候见钟齐肃着脸在安排听课的屋,她走过去问兰娘:“怎么回事?不是随便坐了?”

    兰娘翻个白眼,“谁知道他搞什么鬼。”等进屋的时候就发现她们五个人被分开了,未嫁的跟成亲的不在一个屋。

    蜜娘扶着白梅往另一边走,进门的时候刚好钟齐往外走,三人的眼神搭在一起,他脸上的笑立马就冷了,扭身就走。

    蜜娘忍不住嗤了一声,不像个男人,拿不出手的东西。

    白梅左右看看,什么都没问,事情的大概她从盼娣那里听说了,她回去后就把给木香准备的羊绒袜压箱底了,以后她总有赶在冬天生娃的时候,留着她自己穿。

    挨到念经结束有一日休沐,蜜娘翻出橇板让巴虎拉她在河面上滑冰,“今年不带大黄,带大斑小斑。”雪厚了草原上没了野鸡野兔,大斑小斑天天窝在家里都长肥了。

    “我还以为你说要带其其格和吉雅。”

    “太小了,他俩病了不像你我,喝了药了蒙被窝里出身汗就能退热。”下雪后她就不许其其格和吉雅到雪地里,白日就在有炕的屋里闹腾,翻箱倒柜她也不说。

    漠北的下雪天多冷啊,提尿桶去粪坑,出门时还是水,到了粪坑就成了冰坨。风又大,下雪的时候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隔个几步就看不清人影了。

    巴虎觉得蜜娘担忧太过了,“让两个孩子出来试试,你看艾吉玛不也天天走在雪地里,就像你以为其其格和吉雅看到宰牛宰羊会害怕,实际上呢?我们漠北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地方,不能一到下雪天就给关在有暖炕的屋里。”他养山狸子还知道不能把野性给养没了。

    “害怕冻着了我们就给他们穿厚点,知道冷不用我们喊自己就知道进屋。”

    蜜娘抬眼盯着语重心长的男人,一直把他看的不自在才挪开眼。

    “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觉得你像巴拉,当奶娘很有本事,照顾崽儿挺有一套。”蜜娘被说服了。

    男人板正了脸,纠正道:“可不能瞎比,巴拉那是什么,它是养父,我是亲爹。”再说巴拉是狗他是人,只有狗类主,哪有主像狗的。

    风大了,两人没敢在冰面上久待,更不提带孩子出来滑冰了。等蜜娘跟艾吉玛念书去了,巴虎给两个孩子穿了厚厚的衣裳又给抱去了羊圈,教两个孩子搂草喂牛羊,瞄到其其格不老实溜出羊圈去踩雪他也当没看见,没过一会儿两个孩子就跑进来,缩着通红的手凑过来喊冷。

    巴虎敞开衣裳把两双小手捂在怀里,捂热了让兄妹俩继续给羊喂草,之后再没看到其其格和吉雅溜出去抓雪,顶多是站在羊圈门口往外看。

    晌午下学后,蜜娘急着想回去看看巴虎是怎么带娃的,刚穿好披风就听有人在喊她和白梅。是木香,坐了个月子还瘦了。

    她让艾吉玛先回去,扶着白梅走过去,“木香,你出月子了?”

    “你也知道我生孩子了?”木香语带讥讽。

    “当然知道,我送去的母鸡和鸡蛋你都吃了,我怎么会不知道?”蜜娘笑,余光瞟到钟齐急慌慌的过来,她问:“还是钟齐没给你说?”

    三人就站在盼娣她们门口,没说几句话盼娣兰娘和莺娘就回来了,这时候钟齐也到了,他走上前拉木香,“你才出月子跑出来做什么?也不怕冻病了,赶紧跟我回去。”

    “外面冷就进屋说。”盼娣开了门,夸张地问:“木香你什么时候生孩子了?生的是丫头还是小子?”

    木香这时候察觉到不对劲,她挣脱了钟齐的手走进屋,“正月白梅出嫁的时候我都有喜了,现在都快十一月了,你们谁怀孩子怀一年的?”

    “蜜娘你说你送了母鸡和鸡蛋,钟齐给我说了,你也生过孩子,还能不知道洗三是哪日?我听说那天你们全家去都城了,早一天晚一天不行?非得那一天?我孩子都满月好几天了,你们没一个人过去看我的。”木香抹了把眼泪,“你们太欺负人了,我坐月子生生受了场气,我儿才三天就没奶喝,就是你们给我气回奶的。”

    “那只怨你气性太大了。”盼娣不等蜜娘说话先开口,“你只问蜜娘怎么不问我们?说来也巧,我跟兰娘和莺娘也是在你儿洗三那日才知道你生了。怎么?你家势利眼不是欺负人?舍不得那几个喜蛋还有脸找上门讨说法?”

    木香愣了,她转头看向钟齐,“你没来给她们报喜?”

    “我以为蜜娘会跟她们说。”

    “我说?是我家有喜还是我生孩子了?”蜜娘讽刺:“钟撰士,你这读书人连礼数都不懂了?”她怎么都没想到钟齐到这个时候还想瞒着木香。

    “木香,我可不担把你气回奶的责任,你儿子没奶喝全是钟齐搞的鬼,今天也算说个明白,以后我们两家就不来往了。你生产的那天我收到喜蛋就提了母鸡和鸡蛋过去,在门口碰上了赵阿奶,她是替扈夫人送礼的。我前她后,我一手提两只乱扑棱的母鸡,一手提半篮子鸡蛋,鸡蛋上还有红糖和红枣,钟齐见了接都不接,打发满手湿鸡毛的仆妇来拿,怎么?我是哪家的下人啊?”

    “我那是还要进去抱孩子,不想脏了手。”钟齐勉强解释。

    “你家缺水?洗个手掉肉?怕脏了手不怕脏了嘴?”蜜娘看都没看他,继续说:“要说怕脏了手,装鸡蛋的篮子也脏?赵阿奶一说是替扈夫人送礼的,她手里的篮子你接的倒是快,那又不怕脏了?”

    “做出那副样子恶心谁?你是当了个什么撰士,但我们谁也没上你家讨过饭,你傲什么?我就是心里不舒服,也不想以后再看你那副德行,洗三我是故意不去的,以后也不会再上门。”

    蜜娘一口气把话说完,深吸了口气,说:“也快吃饭了,我该回去了,先走了。”

    “朝宝还在外面等我,我也走了。”白梅对木香笑笑,转身也往外走,走远了听到木香一声嘶吼,她难得开口:“蜜娘,你说钟齐这做的是什么事?还瞒着木香,以为能瞒得住?都住这么近。”

    琢磨错了呗,他以为木香那性子不会跑来要解释。

    蜜娘迎着风雪回去,还没进门就听灶房里热热闹闹的,先被大斑小斑跳着迎着,推来灶房门,两个小家伙也扑了过来,伸着手念叨着喂羊。

    “什么喂羊?”她问男人。

    “其其格和吉雅今天帮我去羊圈搂草喂羊了,特别能干。”

    两个孩子一脸骄傲,仰着脸等着娘再夸。

    “真能干,比娘还能干。”蜜娘忍笑,别过脸手搭在巴虎腿上,“这么小可就用上了?”

    “童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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