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叔髦说着话,早抽出嵇昀腰间的长剑,弓步挑剑,右步跨出,拉开阵势。

    “昀儿,这招‘星流霆击’,你瞧好了!”

    说罢,提剑向钰澄击去,他虽然年老,剑法却着实不弱。剑升如虹飞,剑落若星陨,来去似夹风御电,左右能墙堵垣封,令对方只能冥思招架之法,绝无闪退躲避之机。

    嵇昀瞧师父出剑这般精妙,心里欣喜不已,想到海昏十三式剑法,自己只学得三招,今天难得有机会见到始祖李若弘技压群雄的拿手剑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只有目不转睛地瞧着,生怕错过一分一瞬的精彩场面。

    “前辈!请勿动手!”

    太叔髦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显是出乎钰澄的意料,而这老人的剑法凌厉如斯,俨然不是一般江湖骗子所能及的。

    钰澄看太叔髦毫无手下留情的意思,危急之时只好权变应对。

    嵇昀虽然没有尽数掌握海昏剑法的招数,但却熟悉这套剑法是以迅疾刚猛见长。钰澄与太叔髦相距不过丈余,长剑既出,闪瞬即至。恰巧钰澄刚刚的迟疑又错失了不少时间机会,即便此时再想出手,恐也极难破解这近在咫尺的杀招。想到这里,嵇昀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

    “归昧三相,无欲天罡。”

    忽然,眼前一幕令嵇昀大惊失色。

    只见钰澄瞑目凝气,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十指互扣,结成一个“皆”字阳印。

    “轰!”

    伴着崩石断钢般的一声巨响,钰澄双手大开,忽地向前探出,迎着剑锋来路攀拿上去。

    血肉之躯岂能敌过淬火精钢?!何况太叔髦手中这把不是庸兵俗器,这剑唤名“青釭飞鸾”,原是海昏派始祖李若弘的神兵利器,传说曾一剑将一座名为“鸮首峰”的山峰削平,使其改名为“平鸮崖”。嵇昀见钰澄想要徒手夺剑,情急之下便失口喊了声小心。

    “当当当!”

    飞鸾剑发出阵阵脆响,太叔髦只觉得剑身战栗不止,随即虎口猛然大恸,忍不住长剑脱手而飞。再看时,竟然已被人托在两手之上,奉到自己身前。

    “前辈果然是剑道高人钰澄妄自揣测,怠慢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太叔髦与嵇昀一样,早被钰澄方才施展的神功震惊到,眼皮连眨了数下,好不容易醒过神来,先把剑接于嵇昀收了,随后朗声大笑起来。

    “小子,你确实有俩下子,甚至比我的徒弟要强啊。”

    “哎——”嵇昀心道:“明明是连你都打不过人家,怎么偏偏扯出我来。”刚要反驳,但想到在外人面前辩驳起来非但无用,还更加惹人笑话,于是咽气吞声,狠狠地白了太叔髦一眼。

    太叔髦指着钰澄身边的小童。

    “当年我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和师公来过你们清玄观,当时的掌教真人展示了一招‘缘木求鱼’,令我大开眼界,钰澄,你刚刚这招叫个什么名堂?”

    “无量天尊。”钰澄双手合十,答道:“乾元门弟子素以修行为百事之要,练气修功也本为吸领自然之气,运通百脉诸穴,以追求至上清净、天人合一的境界。前辈所言‘缘木求鱼’也好,方才我使用的无欲罡气也好,都是真气幻化而成,逃不出归昧三相的范畴。”

    太叔髦点头感叹:“果真是归昧三相功。你这后生,不但学会了莫能天师的神功,而且随口便是道家法理,这番修养,怕是找不出几个敌得上的,乾元门果然又出人才。”

    “嗟——”嵇昀听在耳中,蔑在心里:“上山前说人家后继无人的是你,如今败下阵来吹捧个没完的还是你。”想着想着,不禁轻嗤出声。

    钰澄抚手谢道:“前辈谬赞了,门中尚有诸位师尊、师兄,道法都在钰澄之上,尤其掌门师伯,道学精深,钰澄望尘莫及。他老人家昨日刚刚结束闭关,前辈既然是海昏派故旧,容我叫人前去通禀。二位不介意,请移步俯天殿。”

    “客随主便。”

    “请!”

    嵇昀和太叔髦随请来到俯天殿。

    “师父,你什么时候来过这儿?”嵇昀小声问道。

    “噢那可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的师公,是师祖若弘公唯一的儿子。当年若弘公与莫能天师比斗,二人约定以剑为赌注,结果若弘公输了,依约将剑留在了乾元门。我师公来的目的,就是想向莫能天师讨还那把剑。”

    “啊?”嵇昀闻听,将飞鸾剑横在手里,轻轻揩拭。

    “我说的可不是你手上这把剑。”

    嵇昀微惊:“不是这把剑?”

    太叔髦饶有意味地答道:“那是数百年来,叫人趋之若鹜、求而不得的神兵至怪,叫做蛟麟神剑。”

    “蛟麟神剑”嵇昀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口中小声地反复念叨。

    “太师公把剑要回来没有?”

    “没有。”太叔髦眉头微皱。“大老远从桑丘过来,结果触了楣头。”

    嵇昀心想愿赌服输,宝剑既以作了赌注,确是不该来索要的。

    这时候,太叔髦凑到嵇昀的耳边,小声嘱咐:“但是这回咱俩无论如何也要把蛟麟剑给拿回来。”

    “啥?”嵇昀睁大了眼,想不到师父竟还在打蛟麟神剑的主意。

    “请用茶。”

    道童摆上茶盏,师徒谢过。嵇昀四下瞧望这方大殿,金柱辉煌,格外气派。他见惯了草庐毡房,像这样宏伟的砖瓦建筑,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他眼珠溜溜转转,忽然,被西墙上挂着的三幅巨画所吸引。

    嵇昀走上前,朝着左首第一幅画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画中有大小人物,多则一千,少说八百,个个栩栩如生;周围松溪环绕,山高月下,不知在作何活动。

    “这三幅画,出自一人之笔。作者是贞观年间鼎鼎大名的画师——阎立本。”

    钰澄介绍说。

    嵇昀道:“画的就跟活的一样”

    钰澄道:“这幅画名叫《秦王庆宴图》,画中人物,具是辅佐太宗皇帝打天下治天下的功臣良相。”

    传闻太宗皇帝由于感念功臣,下令在宫中修建凌烟阁,并叫阎立本为二十四功臣作画像,悬挂凌烟阁内供奉香火。当时国力昌盛,风化开明,文人雅士迭出,阎立本奉旨作像的时候,正值乐师为太宗进献“秦王破阵乐”,阎立本受到启发,逸兴不减,在为功臣作像之余,又创作了这幅《秦王庆宴图》。

    “原来是这样”

    “画中的庆功宴会,其实并非史实,乃是作者编撰臆想出来的。因为这里的很多人是在太宗即位后才归顺的,比如犯言直谏的魏征、先效忠隐太子后为太宗抗击突厥立下汗马功劳的薛万彻、冯力等。”

    嵇昀点了点头,又看向中间第二幅画。

    画中是一名年轻的白袍战将,半跪在岸边,身后是茫茫大海。战将身前,一位黄袍贵冕的老年皇帝,手持酒樽,递给身前的那位白袍将军。

    “中间这幅画名叫《金龙饷虎图》。”

    “奇怪,这画里既没有龙,也没有虎,怎么叫‘金龙饷虎’?”

    太叔髦饶是看不惯徒弟无知,伸长了脖子大声道:“那个老皇帝是龙,将军就是虎!”

    钰澄点点头:“前辈所言无误,皇帝自然是真龙天子,这画中将军,本是白虎凶星下凡,东征大海凯旋而归,天子亲迎犒赏,所以谓‘金龙饷虎’。”

    嵇昀貌似恍然大悟,喜道:“我知道了,这不就是薛仁贵征东的故事吗?!”

    钰澄微微含笑,摇头不答。

    嵇昀见他如此反应便生疑惑,可左思右想,却不知错在哪里。

    “错不了,薛仁贵将军是白虎星君转世,他瞒天过海、神勇收辽东的故事,早在关外传遍了,我打小听他的事迹都听得耳朵生茧子。”

    钰澄子仍只是微笑,也不作辩驳,只道:“你看看这幅画的落款。”

    嵇昀依话在画的左面找到了落款,前面写着“主爵郎中阎立本”,后面紧接着有“作于贞观八年秋”的字样。

    嵇昀眉睫轻颦,依然不明所以。

    钰澄又说:“可以再看一看前面那幅画的落款。”

    嵇昀于是又转看那副《秦王庆宴图》,落款前面部分还是一样,只是时间有些不同,这里写着“作于贞观七年冬”。

    “这两幅画差不多相隔一年时间。”嵇昀自顾道。

    钰澄道:“可薛仁贵征东是贞观十九年的事了,太宗即位时二十有八,贞观八年,时年方三十六,正值年富力强,但画中的帝王已经是苍髯白发”

    嵇昀也觉得蹊跷,可是横看竖看,总觉得这幅画里白袍方戟的形象与跨海作战的场景,与薛仁贵征讨辽东的典故太过契合。

    “我看倒像是这落款造了假。”

    钰澄摇头道:“非也。”随后起身走到嵇昀跟前,望着画说道:“也不仅是小兄弟你这么想,来清玄观的人多了,几乎人人都觉得这画要么是作者误书了年份,要么是后人冒名伪作,其实不然。”

    嵇昀疑惑地瞧向太叔髦,太叔髦冲嵇昀挤弄了几下眼睛,示意他悉听下去。

    钰澄神色贯注,语气静谧地继续讲道:“这里画的究竟是不是薛仁贵,或是或也不是,无从得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画确实作于贞观八年,属阎立本的真迹。”

    嵇昀愈发迷惑不解。

    “《秦王庆宴图》完笔时,长安城里来了一位高人,太宗听说他善于相术,就派人把他请进宫里来。这位高人刚一看到这幅庆宴图,就说‘此画虽好,却有残缺’,太宗一时不明,险些迁怒阎立本,可阎画师向来对自己的画作很有信心,于是当场追问高人残损所在。高人道:‘白虎曝于郊野,虽辛苦未得犒赏’。太宗不解其意,追问之下高人方才解释,大意是天将降下白虎星君,为太宗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可是由于他出世的晚,错过了这图中的庆功宴会。太宗听罢,既高兴又担忧,于是叫阎立本按照高人的推解,画了这幅专门犒赏白虎星官的《金龙饷虎图》。”

    “这高人神了,竟然猜到十几年之后会生出薛仁贵来!”

    嵇昀瞪大了眼睛,惊诧不已。

    “不是猜,是卜算。”

    “卜算?”

    太叔髦也听得入迷,问道:“这个高人叫什么名字”

    “姓袁,名天纲。”

    “袁天纲?”嵇昀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知不觉踱步到了第三幅画前。

    太叔髦仍有疑问:“既然是皇帝教人在宫里画的画,怎么会挂到这里?”

    钰澄道:“实不相瞒,我派始祖莫能天师与这位袁天师有莫大的渊源。”

    “噢”太叔髦眯起眼睛,恍惚地点了点头。

    “道长,这第三幅画叫什么名字?”嵇昀一边注目瞧着画,一边问道。

    “这幅画嘛尚未取名。”

    “嗯?”

    嵇昀见此画的风格较之前两幅大有不同,前者浓墨重彩,颜色斑斓,但这幅显然只用了较少笔墨,巨幅画面中留白占去了大部分,只在中间画有一棵冠大如麾盖的老松,松树下有两个宽袍大氅的道人对面盘坐。这些画面都只是用粗笔演画了轮廓,至于二人的五官面貌,却无细笔勾描。一树二人,仅此而已,除外再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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