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看那儿!”江小雨惊诧地叫着,嵇昀却以为她大惊小怪,毕竟她兴致勃勃时候风风火火的样子,与平日里安泰处之的形象太过大相径庭。于是他并不觉得危险临近,直到,耳边隐隐听到脑后传来的嘈杂人声。

    “是追兵?”

    嵇昀回头看去,只见来人十足众多:个个身披红斗篷,连起来遮天蔽日,人人脚踏桦木板,凑一起肩摩袂接。

    “看样子,是给你送玩具来了”嵇昀徐徐说道。

    “啥?”江小雨疑惑不解,嵇昀指着齐兵脚下的桦木板,笑道:“他们踩的那个,不比咱这个好玩多了。”

    没想到齐军竟也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将两块桦木板固定在脚底,用双刀作叉,稍加习练,便可踏沙而行,如履平地,如燕凌空。短短半日内,便已将嵇昀、江小雨二人追上。

    江小雨看着来势汹汹的人潮,急道:“你还有兴致开玩笑”嵇昀从牲口背上翻下来,将江小雨驮上骆驼,嘱咐道:“发生什么事都别管,只管往北走,出了沙漠找个路边休息的地方等我。”江小雨兀自有话说,嵇昀却不顾,冲骆驼屁股打了一拳,眼看着牲口离去。

    身后齐军已经近到十步左右,嵇昀两手握拳,凝神息气,催动体内朱垠内力,沙漠中一束红光腾然而起

    此地距离雁门不远,古时这里是汉胡分界的地方,西汉时的飞将军李广,就在此数战匈奴,后来昭君落雁的故事,也发生在这里。从秦汉到隋唐,雁门关除有作为关中北门要塞的独特地位,其千年岁月所积淀下的苍凉韵味亦是绝无仅有,千古独一。

    嵇昀在雁门关内的黄沙大漠,单人独战一众追兵,没有人知道这场恶仗究竟是如何结束的,这里虽不比玉门关的长河落日,但大漠孤烟、黄沙漫卷,丝毫不输于塞下秋风。这之战,缺少了大雪的妆点,弓刀的浮影血腥得毫无遮掩,没有了月夜的笼罩,追兵未能有一人像单于夜潜那样活着走出这片漠海。

    江小雨并没有按照嵇昀的吩咐,走出大漠再找栖身的地方,而是在临近沙漠边缘的地方停下来,从包袱里取出她一路上采集来的“宝贝”。那是一种植物的根部,长得臃肿粗糙,拔开皮,里面却是洁白如玉。江小雨在沙土中抛开一个坑,捡来干瘪的植物荆条作柴火,在坑里点着,炙烤着这些块状的根茎。原来,临行时李师泰给他们带的干粮,她只拿了一半,大概她不想自己一路的吃食要靠不相干的人来接济。这种植物的块根她打小就认识,在最难捱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曾把她的命从死亡线上拽回来。本来身上的干粮还足够二人撑几天的,但她决定,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和嵇昀一同“享用”,夕阳把沙丘映照地通红,难得的炊烟在此处升腾,一边出神一边脸上流露笑靥的江小雨,蹲在骆驼的脚边,直勾勾地望着来时的天边,那里的彩霞如披风,如战袍,那里走过来一个青年男人,脚步踉踉跄跄,肩上还扛着两块品相保留不错的桦木板

    南北东西俱有名,三岗四镇护金城。

    古来险阻边陲地,威镇羌胡万里惊。

    这之后的几天,两个人北出雁门,过代州,到了沙陀城。

    “终于到了!”

    嵇昀喜色挂在脸上,江小雨抬头看到城头“沙陀城”三个字,竟高兴不起来,低声念叨着:“到了”嵇昀奇怪,歪着头追问她时,她却愣了神,忙道:“我以为要走好久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快吗?”嵇昀挠了挠头:“我怎么觉得走了够久的”

    此次嵇昀特地带了李萱送他的玉埙,盘算着李克用宠溺爱女,为达成使命,他到了这里第一个要求见的便是李萱。沙陀城的街道上,形形色色地人物来往经过,不同皮肤、发色、瞳色的人繁杂交错,做生意者贩卖的商品也是千奇百怪、囊括东西,有突厥的骏马、乌兹的铁器、西夜国的羊脂玉、拂菻国的法蓝彩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直看得江小雨应接不暇,这里虽比不上盛唐时期的长安城,但在此兵荒马乱的时节,这里无异于洪水中的礁岛、沙丘上的绿洲。

    这座不大的方城中央,有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外面看是黄白相间的石条垒砌的高墙,类似西方城堡的半球形穹顶即便是远处街市也一望可见,在午间清朗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里便是沙陀族主李克用居住的大宫。嵇昀径直来到宫外,只见两扇银漆大门比田令孜的府宅还要排场,上面镶嵌两只灿闪闪的睚眦兽面门环,竟都是纯金打就。要知道,照中原习俗,贵族家庭门环上的兽面一般都是所谓的“椒图”,椒图传说为龙之第九子,好僻静,能镇邪庇户;而从未有人会把睚眦形象树立门首,睚眦相传为龙的第二子,刚烈好勇,中国古人只会将其用在兵器吞口处。以睚眦装点门面,只能说这家主人要么是贪斗弑杀的狠人,要么便只是浅见寡闻、纯属误用了。

    嵇昀只敲了一声,大门便开了,仿佛里面的人早就等候着似的。门房里转出一个彪汉,询问嵇昀来路。嵇昀答道:“我们从南边来的,是李萱小姐的朋友。”彪汉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二人,直到嵇昀从怀里取出玉埙,彪汉惊道:“你等等!”接过玉埙一溜烟跑进宅子去了。嵇昀在大门外等了一阵又一阵,总不见里面回话,心道:“我只说是李萱的朋友,没透露是杨郡王差遣来的。即便里面人真不欢迎唐使,也没道理把我们拒之门外”于是又待敲门,偏这时,大门豁然开了,闪出一队士兵,左右分列站立。彪汉从中间闪出,冲嵇昀一招手:“请进!”

    沙陀士兵腰跨弯刀,弓箭随身,一个个阔面长鼻、如狼似虎,嵇昀暗暗称奇。彪汉领着他俩进了大宅,会客厅茶水已经备好,只是空空荡荡不见来人。彪汉嘴上招呼二人坐下,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满,只是嵇昀心里盘算着待会见了李萱如何说话,全没有将彪汉的异样瞧在眼里,更没注意到是,在头顶的阁楼里,一双诡异的眼睛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你说的这个李小姐果真是住在这个皇宫里的?”江小雨被大宫内的雍容华贵震惊到了,久久不敢相信。嵇昀笑道:“这比起大唐的皇宫来,可是差得远呢。”江小雨闻言突然默不作声,嵇昀见她有些阴郁,以为她又念及进宫被阻的事而难过,便想安慰几句,谁知她却摇了摇头:“早知道到了沙陀应有尽有,就不该留着这些个木薯了。”没有吃完的木薯她舍不得扔,兀自背在贴身的包袱里。

    “别的不敢说,对于吃喝,李家兄妹必不会吝啬。”嵇昀正说着话,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李萱?不对”脚步声沉重,嵇昀听出来人即便没有二百斤,肯定也相去不多。

    “李堡主说了,沙陀族的马刀从不会劈向客人,除非他们是欺上门的野狗。”伴着粗沉的嗓音,门口出现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头上攒着发髻,腰间插着拂尘,是个道士打扮。

    胖道长一进门,眼睛就盯住江小雨不放,径直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嵇昀看他面色棕黑、体态圆肥,几缕黄色胡须稀疏纷乱,既然是道教中人,便起身行了揖礼。胖道士无动于衷,兀自端起桌上的茶水,往嘴里灌了一口。他一面缓慢吞咽着,一面伸手指了指二人边上的茶杯。嵇昀举起茶水稍表回应,递到嘴边轻呷了一口。

    “怎么还带了个妞来?”

    胖道士满口市侩,嵇昀大失所望,只见道士的眼光在江小雨身上不断游走,嵇昀立马起身把江小雨挡在身后,道:“她瘦瘦小小无甚好看,你这么喜欢盯着人看那干脆把我给你看好了。”

    胖道士被揭短,瞪起圆眼,啐道:“你们怕不是没做过功课,沙陀堡不是你们随意进出的地方。”手下的茶杯被翻倒在地,脆生生地碎了,值此哗啦一声,屋里屋外,冲出好多人来。各持弯刀,凶色相向。

    江小雨被吓得紧紧抓住嵇昀的衣袖,嵇昀头上也是一片云山雾罩:“难不成又是李萱的鬼把戏?”胖道士脸上筋肉横跳,恶狠狠道:“李堡主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识相的把人送回来,不然的话,把你的妞儿扒光洗净剁碎了,做肉饼!”

    嵇昀听话气得咬牙切齿,虽然胖道士话中尚有许多疑惑未解的地方,但不管如何,他最后这句话无礼之极,着实难叫人按得下火气。当即虎目一翻,剑眉如扫,唬得众人连番后退。只有胖道士一脸讪然,嘴角微扬,怪笑道:“真不知死,等尝过了毒虫噬脑的痛苦,看你还敢不敢这样和我说话!”

    嵇昀微怔,注意到眼前的那杯浓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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