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一个在山路上奋力疾驰的中年男子打破了元家山的静谧,林中安歇的鸟儿们也随着他的慌不择路呼啦啦地一拥而起,在黑夜中各自飞去。
他倒是不在意他打扰了多少动物安歇,浑身上下那数不清的伤口已让他无暇顾及外物,只一心拼了命地逃亡。
不过他那件原本价值不菲,现下却形同破布的华服终究还是拖了后腿,一个不慎,便让他极其狼狈地跌倒在地。
钻心的剧痛瞬时遍布全身,可那男子却奇怪地咬紧牙关,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手忙脚乱地打算起身继续跑。只是下一刻,一个颀长的墨绿色身影却慢悠悠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来人是个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与他的气定神闲不同,伏在地上的中年男子一瞥见他那墨绿的衣摆,霎时就体似筛糠,变得更加惊恐。片刻后,他不顾地上有许多石子与泥土,生生以头抢地,对着年轻男子求起饶来。
“叶大人,叶大人,您、您就饶了我吧,我一定,一定会想出办法的,我真、真错了……叶大人——”
“好了,”绿衣男子一弯腰扶住他,一脸云淡风轻,“我当然知道你一定能行,我也很想再宽裕你一段时间,但很可惜,我啊,没什么耐心。”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只是随后他反手甩开对方时手下的力道却也没有减少半分。
又一阵猛烈地疼痛让伏在地上的人更加摇摇欲坠,脑海中忽然闪过方才家人仆从受伤逃散的场景,心下一阵悲凉。但这也让他清醒过来,对方既已找上门来大开杀戒,又怎会再给自己退路呢?
几番变换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了狠戾,藏在身下的手掌渐渐凝聚起真气,显出几分鱼死网破的意味。
不过那绿衣男子却眨眼间就发现了他的异动,只听他冷哼一声,不耐烦地一挥手,便甩出一道金光打在那中年男子身上,硬生生将他推出几丈远。
在地上接连翻了几个滚后,那人彻底没了动静。
绿衣男子见状也不心急,悠然地理了理外衣,然后才信步到华服男子身旁蹲下,伸手开始在他腹部运气。
片刻后,他手掌慢慢上移到面部再用力一抽,一团金色的雾气便出现在他掌心。
他左右看看那团雾气,语气嘲讽地轻声道:“用我的精元作威作福这么久,够便宜你个废物了。”
说罢,他修长的手指用力一握,那团雾气便又消失在他掌心。
用力吐纳几次后,他像是恢复了些精神,便缓缓起身拂了拂衣摆上的灰尘,跨过那具尸首离开了。
而在他身后,那华服男子的尸首竟随着他的衣摆拂过,赫然从人,变成了一头熊。
…………
…………
傍晚,即将关闭的清化城东门迎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女。
少女一脸倦容,却不曾放慢脚步,急匆匆奔到守门士兵面前,递上了自己的过所跟文书。
头前一个高个士兵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身着黑衣的娇俏少女,面露些许奇怪的神色。
这世道还有独行的女子?莫不是……
“天师?”
一旁查看过所的壮硕士兵发出的疑问打断了他的遐想。
“童亦雪……你……是因私来的清化城啊?”
“是。”看着面前几人由期望转为失落,被唤作童亦雪的少女虽有些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
壮硕士兵有些不悦地将少女的过所还了回去:“唉走吧走吧,进了城向西南角走,便到天羽阁了。”
“谢谢这位大哥。”
童亦雪自然知道这些人为何失望,龙麟山近日突然出现一些来路不明的漠北狼,现下可是道上的热门新闻。作为离龙麟山最近的城镇之一,清化城的百姓当然盼着有天师来支援。
其实人妖魔交往多年,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
可偏偏这漠北狼就不老实。
六百年前,三界正式停战,决定分界而治,彼时共同立下的玉山书成为后世三界之间的管理相处准则。
依照其中内容,凡人地界设立了由修道之人组成的天师府,由天师对各地往来和常住的妖魔进行协助管理。
具体细则,便有定期巡访治地内的妖魔,以及对进出城的妖魔进行核对登记等等。而有些来到凡人地界,但并未进入城镇的妖魔,若停留时间不超过两日,便也无需进城通报。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这里先按下不表。
总之此后六百年间,三界内部政权虽都有所变化,但相互间依旧遵守着玉山书,未曾再有过大型冲突。
只是长年累月,各方在管理上都渐渐开始松懈起来。
有时一些不进城的妖魔只要不生事,那即使他们不向天师府通报,大多天师也就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了。
但龙麟山的漠北狼却非要人睁眼找他们。
漠北狼常年聚居在偏僻大漠之中,往日里甚少与凡人交往,因此对于他们在龙麟山上打转不进城不通报的行为,清化天师府天羽阁原本也只当他们是来龙麟山修炼,起初并未深究。
可不日却陆续有百姓表示自家牲畜莫名不见了,官府和天师府两府合查后竟发现,一切疑点都指向了这群隐藏在山中的漠北狼。
碍于没有直接证据,天羽阁本想与漠北狼对质后再做打算。可进入龙麟山后却发现,他们根本就寻不到漠北狼的踪迹。
龙麟山虽在几大灵山中算是低矮,占地却不小。这狼妖又喜夜行,白日里基本不出现,所以即便他们去请了在山中清修的道人帮忙,却还是一无所获。以致现下天羽阁只好每日巡山,以保这群漠北狼至少不会跑到城下伤人。
虽说这全然是个笨办法,却是暂时能让百姓安心的上策。
只是却无意中苦了童亦雪,让早已饥肠辘辘的她,硬生生在天羽阁紧闭的大门口等到天黑才见到人。
“童亦雪?那个带着如音翻墙爬树掏鸟窝的童亦雪?”一位天羽阁的师兄一见面就朝着她打趣,“怪了,你若真是童亦雪,不早该翻墙进来找吃的了么。”
被打趣的少女没有答话,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毕竟人家说得没错,自己幼时确实曾顽劣到师父师叔共愤。
不过一旁拉着她的姑娘却不打算吃哑巴亏,立刻反驳道:“又……又不是你,那样贪嘴。”
即便生气,这个模样恬淡的姑娘说起话来也还是轻声细语的。
“哎哟如音,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呢。”那师兄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调笑道,院中的几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被叫做如音的姑娘瞬间涨红了脸,仿佛这一句反驳就已用尽了她所有气力,此刻再说不出话来。
童亦雪见状笑了笑,将辛如音拉到自己身后,小脸一仰,道:“我才不是外人呢。”
护食的模样立刻让众人哄笑起来,那师兄还想继续调侃,却被身旁一个俊朗男子制止,连哄带轰地推进堂屋,让其去帮忙准备晚饭。
待众人散去,那男子复转过身来,柔声问道:“不知童姑娘此次前来是为何事?”
童亦雪看了看那男子,心里忽然生出些犹豫。
此人乃是天羽阁掌阁上师辛道正的大弟子,常修璟。辛如音说,辛道正出门修行,阁里几位师叔又按例去周边县城巡视,因此他便暂代了上师一职,所以按说童亦雪此行目的应当一五一十同他说明。
可问题是,她原先想见的是辛道正,师父白子诀的同门师弟,至于常修璟,童亦雪拿不准是不是所有事都能告知他。
思忖片刻,她才开口道:“其实,是一些关于我师父的事。前些日子我收拾东西,找到些师父与辛上师的信件,都是在师父出事之前的,可其中许多内容我却不甚理解。作为徒弟对师父的死因不清不楚,我心里实在过不去,但又想着传封书信过来也着实不礼貌,所以,我便想着干脆跑一趟吧,当面问问辛上师。”
“如此。”常修璟点点头,旋即又笑道:“为着几封书信就独自一人从冀州跑来梁州,果然是你童亦雪能做出的事。”
听着调侃,童亦雪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
辛如音见状撇撇嘴,柔声嗔怪道:“常师兄,你别打趣小雪了,帮她想想办法嘛。”
常修璟叹口气,有些无奈地笑道:“不是我不想办法,只是目前能帮到童姑娘的,只有师父。虽说师父已打算提前结束修行,回来主持大局,但毕竟他出发已有些时日,所以恐怕童姑娘只有多留一段时间,才能答疑解惑了。”
见童亦雪面露犹疑,辛如音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臂,道:“小雪,你若没什么急事,就多留几日嘛。反正你此行本就是为我爹而来,你不等他回来,岂不是白跑了。”
辛如音恳切的样子让本就温柔的她此刻像是一只想与人亲近的小绵羊,童亦雪看着是完全说不出什么驳她的话,只能叹口气道:“只怕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童姑娘客气了,”常修璟笑道,“天师府间常有走动,何谈麻烦。好了,咱们先去吃饭,其他的事稍后再说。”
看着他的背影,童亦雪拉拉辛如音,慢走两步,轻声调笑道:“你呀,现在能说得很嘛,都能驳人话了。”
“我……我哪有,”辛如音的脸颊上又飘起两团粉雾,有些不好意思,“方师兄那是他……他说得太过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哪有他那样打趣你的。”
童亦雪笑笑,只觉得辛如音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她还记得,八岁时她第一次随师父来到天羽阁,遇见了同样八岁的辛如音。当时她觉得,辛如音大概是这世上最漂亮又文静的女孩子。
但也正因这种文静,即使身为天羽阁掌阁上师之女,她多数时候还是跟附近的孩子玩不到一起,甚至有时还要被捉弄一下,最后往往都是童亦雪赶来打跑那些坏孩子。久而久之,辛如音就成了童亦雪的小尾巴。
待了半月有余,童亦雪才随师父离开天羽阁,而自那次分别之后,虽然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但她二人却不曾再见过。
辛如音后来在信中告诉童亦雪,自己学着她的样子吓唬那些坏小孩倒是颇有成效。童亦雪想象不到辛如音发起火来是什么模样,更纳闷自己到底是将辛如音带偏到了何种程度,为此还纠结了许久。
直到这次见了面,她发觉辛如音似乎还是自己印象中的样子,蛾眉皓齿,桃腮杏脸,说起话来也还是轻声细语,柔软似水,才终于放下纠结,她大抵还是没有变的。
反倒是她自己,几位天羽阁的师兄师姐都说以为她会一直顽皮捣蛋下去,最后长成一副假小子模样,没想到现在这般亭亭玉立,倒叫人认不出来了。
不过也约莫是基于这种印象,所以天羽阁的人对她突然跑来是一点都不惊讶,也没有怀疑她来访的理由,反倒是轮番打趣她。
童亦雪先前还担心天羽阁的人会不会疑心自己,毕竟为了防止行踪暴露被师叔抓回去,她连辛如音都没有提前告知。
不过现在看来她还是低估自己幼时小霸王形象的影响力了。
不过多待几日也罢,毕竟这天羽阁也算是自己同门,岂能不帮?何况现下百姓也是人心惶惶,她一介天师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袖手旁观。
只是转过天来,她却发现她好心,老天爷却不给她好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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