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所有的国家都有一条边境。
边境上总会有一座叫不上名字的城市。
无名的边城里总会有那么一家人流稀少、但又颇有年份的小酒店。
小酒店的继承人娜娜正在烦恼。
她是个头发像熔金一样璀璨、眼睛像烟火一样热烈的女孩子。虽然面容还有些稚嫩,但当这样的美人蹙着眉头趴在柜面上,任何有同情之心的人见到都应该忍不住走进店里喝上一杯。
但这里是无名的边城。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从大陆腹地过来的旅人越发少了。
更糟糕的是,隔壁杂货铺常来的老主顾据说在店里撞了鬼,回家直接一病不起。这下,本地的熟客都吓得不敢上门。
娜娜翻过一页空白的账簿,连叹气都舍不得多花一分气力。
就在这时,
叮零零——
门上的风铃唱起本月第一支轻快的歌,娜娜一个激灵从座位上跳起来,满怀希望地朝门口望去。
推门进来的是个陌生的青年,兜帽下一头丰沛的黑发,长相算不上十分英俊。但一旦对上他充满知性的黑眼睛,娜娜就像重新回到了被管束的中学时代,手脚都不自觉地收敛起来。
青年应该是个正在旅行的学者,娜娜心想,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挂卷轴的皮带缘边都磨起了毛。她的眼睛在他洗到发灰的白袍上打了个转儿——
唉,还很穷。
但这已是店里三个月来第一个上门的客人,万万没有她挑肥拣瘦的余地。
于是娜娜殷勤地绕出柜台。
这时,青年胸前一阵蠕动,从斗篷领口冒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
只这一眼,娜娜刚抬起的脚就忘了迈出去。
那是只多漂亮的幼猫啊——
它浑身漆黑,毛发松软,仿佛一朵蓬松的乌云。两只纯白的爪子扒着领口,露出软软的粉色肉垫,好似边城开始融化的春雪。两只因好奇而睁圆的眼睛,像嵌了一对上好的红宝石,纯净,且无机质。当它们循着声音转过来,倒让猫看起来似乎不仅是只猫,更像是一位衿庄持重的领主。
它轻巧地跳到无人问津的吧台上时,娜娜只觉得为了省钱只点了一半灯的大堂都亮了起来。
蓬荜生辉!
清贫的旅行者却随身携带着一只金贵的猫,多么奇怪的一对客人。娜娜甚至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大开脑洞,心想该不会是故作低调的魔法师和他的使魔吧?
可这里是边境的无名之城,本来就是充斥着魔物与英雄、诅咒与传奇种种的混乱之地。
就连眼下这家平平无奇的小酒店,不也闹出了见鬼的风闻吗?
灰袍的旅行者摸着后颈,任由娜娜热情地把人迎进来,又觑着她故作不经意地拉下了打烊的隔板,仿佛生怕他们反悔要走。
他当然理解娜娜为什么这么做。
刚刚从街那头过来,杂货铺的老板娘就神神秘秘地跟他讲,不要进这间小酒店。
但艾乐芙饿了。
饿到头昏眼花的小黑猫,几乎是用鼻子指挥青年走到了小酒店门口。
“伊泽尔——”
“好闻——”
“饿!”
从她咪呜咪呜的嘴里,发出小女孩一样细细的、绵绵的声音。
可真到了晚餐时间,艾乐芙却像一尊蹲在桌上的魔法摆件,对娜娜精心煎制的小鱼干几乎没动。伊泽尔毫不客气地干掉了两人份的烩肉,然后顶着老板娘控诉的眼神,分走了猫猫盘中的一条小鱼。
“请问,是,是不合胃口吗?”终于,见用餐即将结束,娜娜捏着餐盘,鼓足勇气走了上去,“最近店里没有生意,厨师放了假。今天的菜是我一个人做的……”
她能独自撑起这家小酒店,本是个大胆的姑娘。偏偏见黑猫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竟是越说越没有底气。
伊泽尔却摇了摇手,叫娜娜不要放在心上。
“谢谢,晚餐很美味。都怪这位挑食的小姐。”
他轻轻敲了一下黑猫的小脑袋。艾乐芙回过神,冲娜娜“咪”了一声,算是默认了伊泽尔的指控。
然后黑猫跳下地往楼梯走,青年站起身。
“请随我来!”
娜娜立即振作起来。显然比起厨艺,她对于亲手布置的客房有信心多了。
“……您的房间在二楼东边。夜里虽然看不见,但明早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太阳从雪顶升起。是我们边城难得的好景色。”
娜娜打开房门,满意地看见伊泽尔对着手工地毯连连点头。
然而艾乐芙只礼貌地瞧了一眼,便穿过他们小跑向楼梯口,像一道欢快的闪电。经年的栎木地板打了腊,黑猫的爪子踩上去哒哒响。
娜娜脸色大变:“三楼不能上去!”
她三步并作两步,伸手去抓艾乐芙。那柔顺的皮毛却像水一样从她掌心流过,娜娜扑了个空。
她心里暗叫不好。
却见伊泽尔大步流星,一气呵成,一把把猫捞进臂弯。
“艾尔,这里不是家里,别乱走。”他单手顺着黑猫跑乱的毛发,一边向娜娜致歉。慢条斯理的调子让娜娜急切的神色也跟着缓和了下来。
“客人还请随意。”娜娜也有些尴尬,“只是三楼是我自己住的地方,没怎么收拾,乱,不巧灯还坏了。”她像对待人一样在艾乐芙跟前弯下腰,“猫咪小姐别磕着碰着。”
然后她再三叮嘱晚上不要上楼,才殷勤地带上门离开。
又过了一段时间,窗外大堂的灯光熄了;接着是拖鞋上楼的声音;经过一段走廊,门打开了,人踩进了地毯,完全安静下来。
听起来似乎就是生意不好的小酒店晚上早早歇业的日常,甚至由于对方是位独自生活的女性,而显得伊泽尔的行为不够体面。
不过回想起娜娜大惊失色的模样,伊泽尔显然不相信三楼的问题仅仅如她所说是灯坏了没收拾。
他伸直了长腿,横在松软的地毯上,立在桌脚的卷轴打开了,一头搭在他腹部,另一头在艾乐芙爪下——
卷轴里的文字曲折,情节跌宕,小黑猫竟像认识字,读得津津有味。
伊泽尔的一双黑眼睛则对着天花板望眼欲穿。
如果杂货铺老板娘说的闹鬼是真的,那么“鬼”会不会就住在三楼?
今夜,好不容易有了新客上门,“鬼”会不会也跃跃欲试呢?
不过,伊泽尔还没等到夜半鬼敲门,反而是读完书的艾乐芙率先站了起来。她依依不舍地放下羊皮卷,揉着自己的肚子,扁着嘴喊了一声“饿”。
跟晚饭时差不多,她看起来对娜娜留在桌上的小饼干与水果不感兴趣。伊泽尔看着她皱着鼻子四处嗅了嗅,然后干脆地钻出了房门。
店里没有厨师——她便没往一楼下去,而是直接往楼上走,竟是完全不把人类的叮嘱听在耳朵里。
只是三楼跟二楼一样,并没有厨房。一只猫若是饿到要深更半夜找吃的,怎么也不该往上面去。
何况,伊泽尔不禁跟着动了动鼻子,除了楼道间清爽的柑橘香气,还是什么都闻不出来。
艾乐芙迈着小小的步子,伊泽尔不紧不慢地缀在她身后。
绕过转角,通往三楼的楼梯很快就到了尽头。日益拮据的女老板舍不得多点一盏灯。无月的夜晚,除了窗边透进来的一点点街上的光,整条走廊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头。
然而在这如临深渊的黑暗中,竟然闪过一线幽白。
伊泽尔刚上到转角,就看到发着荧荧白光的裙边擦过栏杆的间隙。想不到前面的艾乐芙不仅不怕,反而一个箭步冲上三楼,追着白影跑起来。
伊泽尔紧随其后。一大一小把栎木地板踩得吱嘎作响,自然也惊动了才躺下不久的娜娜。
娜娜拉开房门,艾乐芙刚好追着白影跑过来。蒙蒙的烛光中,眼眶中那对上好的红宝石闪闪发亮,跳动着兴奋的光芒。
“不是说过不要上三楼……”话语未尽,艾乐芙已略过娜娜,追到了白影消失的房门前。
还是后面的伊泽尔主动向娜娜打了声招呼。
“晚上好啊,老板娘。”
他特意在娜娜门口停了一会儿,身后是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走廊。他打量着她脸上昏黄的烛火也掩盖不住的苍白,微笑着问她。
“我想你现在需要帮助,对吗?”
他问得如此笃定,像是料定不会被拒绝。
娜娜也的确没有拒绝。只是咬着嘴唇,眼睛用力眨着,像是要下定什么决心。
然后她听到对方悠悠补了一句:“我叫伊泽尔,是个采风人。”
采风人!
娜娜瞪大了眼睛。
她当然听说过这个名词。在祖母的口中那是一群追逐物语、辗转列国的特别的旅行者。
为了采集一段心仪的风闻,他们甘愿攀登最险峻的高山,跋涉最神秘的远野;有时仅仅出于一条破碎的线索,就深入险境,遍寻早已不存在的废墟。
其中最有名的一位,更是在听说了海那边的新世界后,冒死强渡大海尽头终年笼罩着迷雾的寒号海——
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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