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条微弱但坚定的魔力链接搭上伊泽尔,通过它,属于黑猫的魔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旅行者空虚的身体。

    伊泽尔眼神一亮——

    是艾乐芙,她就在附近!

    被叫破身份,原本如梦似幻的宁芙变得面目僵硬,丝丝水线从卷轴里探出拖着她回到湖中。

    伊泽尔则像个真正的宁芙一样,打了个响指召来数头猎犬。他扼要地描述了一下坎达的猎人小队,猎犬们迅速领命而去。

    其中一头甚是谄媚,一改之前对伊泽尔的凶恶。它一边在前轻快地引路,一边不时回头蹭蹭伊泽尔的绑腿。当伊泽尔第七次从青藤结成的绿色瀑布中挤出去,一片平整的空地突然跳到他的眼前。

    灰袍的旅行者判断这里已经位于奈鲁非靠北的角落,踢开的杂草下用彩色的陶片镶嵌出一个套一个的圆环,圆心处本来设计了一处观星用的高台,只来得及盖好基座,顶上便长出了新枝,在这个季节开出大朵大朵的朱红色花。

    如此巨大、热烈的鲜花却没引起伊泽尔的兴趣。

    他抬头望向高台的第一眼,便只看见被花朵簇拥着坐在高台边缘,正无聊地逗蝴蝶的艾乐芙。

    灰尘弄花了艾乐芙雪白的手套。小黑猫听到动静,小心地探出头往下看,爪子却往里缩了缩,像是上了高处却不知怎么下来。

    “跳吧,我一定接住你。”

    伊泽尔快步走到高台下,两手向上张开,乌云踏雪的小猫便毫不犹豫,一头扑进了他怀中。

    伊泽尔把猫高高举起。蓬松的毛发垂下来,露出后腿一道创伤,像是飞奔中被什么尖锐物划出的破口。他赶紧清出一块干净的地面,脱下外套铺上去,让艾乐芙坐着。

    好在伤口不深,已经自己止了血。艾乐芙的精神还不错,也不怕长相凶恶的猎犬,甚至好奇地伸出爪爪,想摸一摸它古怪的褴褛的皮毛。

    但那头缠着伊泽尔的猎犬却像是畏惧着什么,不敢太过靠近她身边。

    伊泽尔也挨着黑猫坐下,双唇抿紧,自从他们结伴同行起,他还没见过艾乐芙如此狼狈的样子。

    “有人骗你进的树林?他们欺负你了?”

    黑猫却摇摇头,“是我自己来的。”她停顿了下,像是回味一般,“奈鲁非有,被雨打湿的丁香的味道。晚上很香。”

    伊泽尔只记得昨晚地坑里的烤全羊一路香到了自己梦里,其他什么都没闻到。但他同样明白艾乐芙所说的气味其实并不是指真正的丁香的香气。

    昨夜奈鲁非并没有下雨。

    艾乐芙所说的是她自己的病症。少数人偶尔也会拥有类似的知觉体验。

    在这种感知中,世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复杂整体,色彩、气味、与声音相互呼应,既不是声音暗示了色彩,也不是色彩启发了气味——

    万象一直在以一种相互间的类似彼此表达。

    这也是造成艾乐芙的口语进展缓慢的根本原因。

    一旦她要开口说话,就必须从浩如烟海的征象中过滤出自己的表达,而语言的表现力在她过分丰沛的知觉前干枯得像露了底的小溪。

    伊泽尔听着艾乐芙的描述,打开了自己的记忆仓库,联想挥舞着触角在里面手舞足蹈。

    “丁香,结愁的丁香,还要被雨打湿——多大的雨?”

    “不是暴雨,但很大,”艾乐芙把头转向西南方向,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瞳孔逐渐放大,“还没有停,还没有停。”

    “还没有停?”伊泽尔咋舌,又是叹气,又是摇头,“那得是多深的愁怨呀。”

    他们挤挤挨挨,靠坐在朱红花盛开的高台下。这里当年设计得就很空旷,随着太阳逐渐爬升,洒下一地明亮温暖的阳光。

    猎犬警觉地站起来,冲着西南方向龇起牙。不久,那边的枝叶翕动,坎达率先从青藤后探出了头。又过了一会儿,各个方向都有猎人小队的成员在猎犬的驱赶下来到广场。其中不乏有人还拖带着用绳子捆起的陌生人。

    大部分陌生人都陷入了被动性沉睡。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但有个陌生人不巧这时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就在迷糊中看到了一堆破布般毛发中凸出的尖锐头吻,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白眼一翻,又昏死过去。

    “太好了,你们也没事!”

    见伊泽尔找回了走失的艾乐芙,自己的团队也安然无恙。坎达兴奋地解下背上的木剑,炫耀起自己的奇妙经历:自己是如何英勇地解救了受困的宁芙;那些恐怖的猎犬如何灵活地引导他们走出迷途;害羞敏感的宁芙如何在林间掩映起身形,又留下报答的宝剑。

    “虽然只是把普普通通的木剑,但奈鲁非真的有宁芙啊!”

    劲瘦的猎人涨红了脸,整个人激动不已。其他有着相似经历的成员也纷纷附和。

    “另外,我们还发现了这些——”

    伊泽尔注意到队伍里增加了打包的人还不少。

    他们把各自的发现拿出来堆到一起。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反而由于年代久远,都是些破衣服、脏手鼓之类的小孩子的玩意儿。

    坎达眼尖地从里面拣出一只木头雕的兔子,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然后他走到艾乐芙跟前蹲下,指着地上捆起来的陌生人,特意放慢了语速问她:“你仔细看看,是那些人欺负的你吗,小艾尔?”

    黑猫点头,“咪”了一声。

    热闹的气氛瞬间转冷。猎人小队的成员们七嘴八舌地说起这些发现的来历。

    他们一开始由于害怕,被猎犬四下驱赶,无意中发现了一座林中营地。火塘里的灰烬尚有余热,证明这里不久前还在被使用。

    奈鲁非人向来把森林视作树宁芙的属地,从来不在林中住宿。那这座不知名的营地是谁的呢?他们不禁好奇地探索起来。

    “然后我们就发现了这些衣物。”

    另几个成员的过程也差不多,不过——

    “我们发现的是这些人。都是生面孔。见到他们的时候都一个个筋疲力尽了,但还在拼命往前挪。他们很容易受惊,似乎被什么恐怖在后面追。”

    破烂的小孩衣物、以及体格正常的男性,除却突然发疯不算,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不妙的犯罪。

    “我的意见是全部提送给警卫队调查。”坎达一只手把木雕兔子捏得死紧,但面对艾乐芙时始终用力控制着脸上的肌肉,不愿让小猫咪看出什么异样,“小艾尔,也许你愿意帮我做个‘人’证?”

    他们在坎达的指挥下行动得很快。在把这群陌生人扭送警卫队后,办公大楼里飞奔出两队人。一队往奈鲁非森林里去实地调查兼搜捕漏网之鱼,另一队在离开营地后沿着不同的道路散开——他们将把奈鲁非发出的通缉令送往周边城市、并且请求协助追查这些年失踪的人口。

    艾乐芙被客客气气地送了回来。

    好心的女警们给遭难的猫猫重新洗漱,还在她耳后别了一朵奈鲁非风格的红玛瑙花。整只猫除了纯净的黑,皎洁的白,就是夺目的红,再无多一点颜色。

    ——还得是女人会打扮啊。

    伊泽尔难得的心虚起来:“艾尔,你跟我说实话,我真的没有亏待你吧?”

    艾乐芙哼哼唧唧:“伊泽尔对我,很好。”

    但是送人回来的女士们却不会轻易放过他。听到小猫咪宽容的回答一个个看起来更难过了。她们窃窃私语着。

    “摊上这样的新手饲主也没辙呀。”

    “不是饲主。”伊泽尔额角一跳。

    “没带过孩子的爸爸就更笨手笨脚了。”

    “……也不是爸爸。”伊泽尔额角再跳。

    女士们震惊了,她们狐疑地打量着伊泽尔:“该不会其实是你把小艾尔卖给人贩子的吧?”

    这个问题问得十分诛心。营地里才刚查出有人借森林作掩护中转人口买卖的犯罪。要不是因为这事起源于伊泽尔去找艾乐芙,这下怕是想把他也当作嫌疑人送进去问一问。

    毕竟谁不想要一只油光水亮、还会说话的漂亮猫猫呢?

    伊泽尔好说歹说,女士们终于丢下她们送来给他换的衣服,依依不舍地跟艾乐芙告别。

    他迫不及待地给自己灌下一大口茶水,抖开衣服,发现那是一件细棉白布做的奈鲁非式样的长袍。

    他用眼神向艾乐芙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傍晚,火塘,”艾乐芙想了想,“祭祀那些小孩子。”

    火是奈鲁非人生活的希望。

    营地广场中央的火塘从不熄灭。

    今天傍晚,伊泽尔有幸参与了只有新年才在火塘举行的大火诫。

    身穿白棉袍的奈鲁非人围聚在广场上,静静地注视着熊熊燃烧的圣火,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中,长老念起了古老的经文。

    人们把已经被认领的衣物一件一件扔进火塘。

    伊泽尔在其中看到了坎达。

    这位以眼力著称的猎人此刻无心别人的关注,他用力地握着手里的木雕兔子,和他走在一起的是个跟他面貌相似的老人,颤抖的手里拿着另一只木雕老虎,看起来雕工一样的粗犷。

    他们把兔子和老虎扔进火塘,火苗蹿起来,冷漠地吞噬了兔子、吞噬了老虎、吞噬了兔子与老虎背后横亘的漫长时光。

    老人脚下一个踉跄,坎达回身扶住他,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凝视着那从百年前就在燃烧、还要继续燃烧下去的焚火,祈祷它烧尽人生的不幸、烧平灵魂的愁怨、烧死把至亲从他们身边带走的无耻的罪人。

    穿林而过的清风适时送来无词的歌谣。

    人群躁动了起来。

    “宁芙,是宁芙的歌声!”

    “宁芙没有带走我们的孩子。”

    “感谢宁芙,感谢宁芙……”

    天籁如流过心头的清泉。

    伊泽尔凑到艾乐芙耳边,小声问:“是你干得吧?这里也好,城里也好。”

    黑猫像是吃到了无上的美味,一脸餍足,趴在他膝头,胸骨位置却没有升起那座代表魔力调用的金线塔。

    “城里,我借的是湖中仙女。”她瞥了眼伊泽尔腰间不离身的卷轴,“你的物语,我只能借一次。”

    白袍的旅行者眨了眨好看的黑眼睛:“不过奈鲁非人认为她们是树宁芙,现在她们就是奈鲁非的树宁芙了。”

    他拉开卷轴,羊皮卷上墨痕跳动,伴随着奈鲁非人的絮语,一则新的物语正在生成。空白的插画页上,绿眼睛的宁芙低下头,一只皮毛褴褛的猎犬正用尖锐的头吻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子,两外两只也偎依在她身边,伸长了鼻子嗅着被拐走之人的气味,随时准备撒腿追去。

    倘若在场有一位魔法师,哪怕是一位刚入门的魔法学徒,便能在空气中感受到澎湃、激荡的魔力。

    总被认作是魔法师的旅行者真的从来都没拥有过魔力吗?

    一个人常常被误认了身份,究竟是旁人都看走了眼,还是他本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大火诫要烧满一整个通宵。

    快天明的时候,腿脚最快的警卫已经在地平线上望见最近的城市的城墙。他拍了拍放在胸口的通缉令,踢了马肚子一脚,加速奔驰。

    快要进城前,警卫被人拦了下来。

    “你是要从南门进?”

    “还是要从北门进?”

    警卫莫名其妙地仰起头,在两座毫无必要、却偏偏并列的城门上方大写着城市的名字。

    他想起来了,这是时刻、万事,都要争个高下的城市——

    旺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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