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守塔人还不是守塔人的时候,西庇兰还是那座醉生梦死的欢宴之岛。

    年轻的水手厌倦了海上重复的风景,在骰子与纸牌间挥洒了一个夜晚的激情。当启明星率先在东方的地平线上闪烁,露着大腿与后背的荷官们纷纷收拾起牌桌。封闭的赌场里,便宜的香水与烟草,跟酒臭和汗水混合成一股难闻、却莫名上瘾的气味,久久萦绕在水手鼻端。

    他被婉转地请到休息区,手里还拿着半杯没喝完的麦酒。

    “要是欢宴永不结束就好了。”水手瞪着发红的眼睛,一个人喃喃,仰头喝光了杯中酒。

    “那很简单,只要今夜永不结束,明日永不到来就好了。”

    一个穿着和尘土一样的黄色斗篷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水手身边。模糊、深沉的声音从他的兜帽下传进水手耳中,仿佛海风吹进洞穴的那种嗡鸣。

    笑声娇俏的女招待在他们周围走来走去,把一位又一位客人请出场地,却仿佛约定一般绕过了这边,好像都没有看见他们。

    在事后想起来,这其中早就处处透出古怪。但在当时,实在不应该过分强求一颗被酒精浸泡了一整个长夜的脑子。

    醉醺醺的水手与正在打烊的赌桌,此时就像天亮奔赴战场的骑士与他偷情的贵妇人。倘若砍断多事的鸡脖子就能阻止太阳升起,叫他承认世上是先有鸡叫、再有日出,也不是不行。

    他连怀疑都不怀疑,只兴奋不已地向黄袍的陌生人询问起叫明日永不到来的方法。

    也许被他忘在脑后的理智早就看透了一切,深知日升月落、昼夜更替,是最伟大的魔法师也难以干涉的自然法则,干脆放纵他去听一听另一个醉鬼的高论,稍稍抚慰他那颗不愿面对现实的心。

    反正等逐渐亮起的天光彻底掩盖闪耀的启明星,西庇兰的灯塔顶上会响起宣告新的一天的钟声。

    无论是前夜一掷千金的豪客,还是昨晚温柔缠绵的有情人,都要回到自己的船上,各司其职,奔向原本的航向。

    黄袍人从他宽大的、好像蝠翼一样的斗篷下摸出一个黄金的扁酒壶,拨开塞子,立刻有复合的异香飘出。

    哪怕是水手那被酒精毒害了一晚上的鼻子,都能闻出从树皮摘取的乳香,从鹿身割取的麝香,以及从鲸腹剖出的龙涎香。

    黄袍人把这奇异芬芳的液体倒进水手空了的酒杯中。

    水手一饮而尽,才在回味中咂摸出一缕清醒的苦味,这让他因宿醉与缺氧而晕乎乎的脑子清明起来,也因此清楚地记下了接下里发生的如梦的一切,供他在此后日日夜夜地回味。

    最终他们还是被女招待们甜腻却不失强硬地请出了赌场。

    走之前,水手生气地挥起拳头冲她们放狠话:“等着瞧吧,我有办法叫你们都下不了班!”

    回应醉鬼的是“嘭”的一声关上的赌场大门。

    水手有些糗地摸了摸鼻子。

    黄袍人却极有教养,并没有出声嘲笑。作为计划的提出者,他正饶有兴致地在前方带路。

    水手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远离了灯火通明的城镇,再穿过幽暗的丛林,逐渐走向光明。在道路的尽头,缓坡像一条深入海洋的腕足,上面睁开一只明亮的眼睛。

    海风送来木材燃烧时干燥的噼啪声。

    “咦——原来你是守塔人?”水手自以为找到了觉得黄袍人面生的原因。

    守塔确实是件枯燥的苦差事,在西庇兰这座昼伏夜出的海岛上尤甚。白天港口繁忙的时候,守塔人需要补觉;等到晚上的欢宴热闹起来,守塔人又不得不一个人守着灯笼,为漂浮于黑暗中的海船指明方向。

    水手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他豪爽地拍着胸脯:“看在你请我喝了好酒的份上,我会替你保密,绝对不把你偷溜出来赌的事说出去!”

    黄袍人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用钥匙、轻松地扭开了灯塔的门。这更加坚定了水手心中的猜想。

    他们沿着陡峭的楼梯、一圈又一圈、爬上塔顶,进入灯笼室。在熊熊燃烧的火盆上方,吊着一口铮亮的铜钟。摇动钟舌的麻绳系在墙壁一角。

    黄袍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剪刀,不容拒绝地递到水手手里。

    “去吧,剪断敲钟的绳子,就再没人能敲响铜钟、宣告明日到来。”

    “好嘞!”水手接过剪刀,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居然相信这个法子真的有用。

    不过两个醉鬼在远离人烟的灯塔上发发疯,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手起刀落,剪断了敲钟绳。

    =

    “从此,明日再也没有来到西庇兰。”

    随着不可思议的物语讲到结尾,曾经的水手、现在的守塔人说话逐渐流畅起来,只是嗓子还是哑着,像是彻底毁了。

    伊泽尔往东方望去,在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上,悬挂着一颗明星。刚刚登岛的时候,旅行者误以为它挂在西方的天空,预示着黑夜正在降临。

    现在矫正过方位后,他才明白,提醒入夜的明星再次在东方亮起,其实意味着长夜将尽,黎明即将到来。

    西庇兰上的时间,由于失去了报晓的铜钟,被冻结在了天亮前的这一刻。

    “一开始,谁也没当回事儿。”  守塔人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到。

    但明日海涌上来,包围了这座曾经的欢宴之岛,船只驶不出港口,恐慌开始在岛上蔓延。

    “后来我们也想过许多办法来接上绳子,但都没有用。”

    既然绳子接不上,被困在岛上的人们干脆另辟蹊径、直接去敲钟。

    但黄袍人的剪刀剪断的不是区区一根敲钟绳,更像是剪断了“敲钟”这个概念。

    借着灯塔的光,伊泽尔隐约能看见高高低低的黑影耸立在岛的腹地。它们是曾经的不夜城,如今是繁华的衣冠冢。

    在西庇兰最热闹的时候,岛上常驻人口超过一万人。

    现在,那些赋予海岛活力的人都不见了,徒留下这些文明的躯壳。但守塔人总觉得他们不甘的幽魂依然被困在这些时间的废墟之中,并没有真正离去。

    “其他人没有我这种好运——如果这也算好运的话?”  灯光照亮了守塔人麻木、却年轻依旧的脸。

    作为剪断敲钟绳的代价、或是奖励,守塔人得到了和西庇兰的时间一样的特性——不变。从那一刻起,加诸他身上的一切伤害会被复原,就连精神上的疯狂都会被动导回清醒。

    伊泽尔却注意到守塔人的脸上有许多触目惊心的伤痕。

    也许这是他曾经航海生涯的勇气勋章。

    也许这是他试图赎罪、或者自我了断的尝试。

    但更有可能来自被明日海围困后的西庇兰人的报复。

    一个被赋予了“不变”特性的人,身上的伤痛却没有被经年的岁月完全磨平。那么他当时遭遇过什么,怎么假设都不为过。

    黑猫围着守塔人转了一圈,皱着鼻子说了一声“苦”。她定定地望着他,无机质的红宝石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怜悯。

    “没药。”她说,“是没药的苦味。”

    守塔人终于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脸,笑声嘎嘎,像两颗互相摩擦的生锈的齿轮。

    他丝毫不觉得会说话的黑猫有什么大不了的,像面对人一样对艾乐芙说:“来西庇兰的最后一船,我运的就是这种香料。王都的贵族会用没药炮制干尸。”

    “现在他们还这么做吗?”

    伊泽尔说:“只有老贵族家里还能找到会这门手艺的匠人了。”

    “啊——啊——”守塔人很快接受了这个答案,“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甚至愿意多称赞伊泽尔一句,“你这个年轻人见识倒不少。”

    “这些年还有别人上过西庇兰?”

    “总有误入明日海的倒霉人。所以我才想尽办法把灯塔烧得更亮。说是上次,其实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人呢?”

    守塔人慢吞吞地移步窗边,指着南方的一块高地:“半年后的一个清晨,我起来后发现他不见了。我跟着地上的痕迹走,只在断崖附近找到一双鞋……”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艾乐芙灵巧地攀到灯柱顶端。有些烫脚的黄铜构架让黑猫像一道迅捷的闪电,瞄准悬于正上方的钟舌扑去。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前爪够着了系在钟舌下方的绳子,被剪断的断口如此整齐、划过黑猫眼前,但从爪尖传来的空虚让她扑了个空。

    扑空的猛力直接让黑猫越过钟舌下方,朝灯笼洞开的窗口冲去——她不得不紧急在空中调整四肢的姿态。

    喵喵喵!

    伊泽尔听到动静,一转眼就看到艾乐芙差点穿窗掉下塔去,惊出了一背冷汗。

    “艾尔!”他一把冲到窗边。

    好险艾乐芙在最后关头踩中窗沿。小小的黑猫顺势原地团了一圈,跳回伊泽尔伸出的掌中。立刻被旅行则重新捂回胸口。

    她也吓坏了,尖尖的双耳平平伸开,昂着头咪呜咪呜地给伊泽尔描述刚才奇怪的感觉。

    “看着钟在那里,但实际并不在那里。我好像抓到了绳子,感觉却像抓的是影子。”

    听了艾乐芙的话,守塔人也在一旁不住地点头附和。

    能看见、却碰不到的影子吗?

    伊泽尔忽然有了个大胆的假设。

    他抬头问守塔人:“你会做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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