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头扎进玫瑰色的云海,中途好几次因为突然响起的钟声而改道。
第一次,旅行者找到了一只正在啄橡树干的啄木鸟。
天气已经转凉,树干也千疮百孔,再找不出一只虫子。
“你为什么还要啄木头呢?”黑猫好奇地问。
啄木鸟说,迁徙的鹦鹉管它叫森林里的敲钟人。
“调子急的时候是春夏,”它笃笃笃笃啄个不停,“调子慢下来,它们就要启程去南方。”
黑猫冷笑着吹起胡子:“那些聒噪的学舌鸟说的话也能信?人类哪口钟听起来会笃笃笃笃响。”
“你跟人类待的时间太长了,黑猫。”啄木鸟有条不紊地辩驳到,“也许在鹦鹉的耳中,这就是迁徙的钟声呢?”
地上的猫跟天上的鸟素来相看两厌。艾乐芙懒得再跟它多说一句,直接起飞。
她一边飞一边跟伊泽尔说:“七嘴八舌的鹦鹉只有一句话没错。啄木鸟的确是森林里的敲钟人。不过不是它在敲树,而是风在敲它的脑袋。”
“为什么?”伊泽尔虚心请教。
“因为啄木鸟脑袋空空,没有脑子。我们听到的不是钟声,是风声。”
第二次,旅行者看见了一群正在吵架的寻钟人。
“如此神圣、庄严、动听的钟声一定出自一座圣洁的林中教堂!”一支三人小队脱离了大团体,鞋尖指向背后的森林。
“再动听我也受够了!”在他们对面,有人垮着肩靠着树干,也有人不住地打呵欠,“睡着、或者死,爱怎样就怎样吧!”
更多的人却只是踌躇地站在他们之间,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看看右边。
见旅行者打扮的青年走来,领头人眼神一亮:“您也是为总督大人寻找停不下的钟而来的旅人吗?”
“可以这么说。”伊泽尔脸不红心不跳地应下。
“太好了!”领头人直接向他求助,“如您所见,我们已经走遍了那位大人的领地,找到了所有的钟——但都不是那口钟。您可有听过……”
三人小队直接打断领头人,“森林里一定有教堂,我们再去找一遍!”说完,也不再等他同意,直接越过伊泽尔往森林深处走去。
领头人无奈地抹了一把汗,“去就去吧。”他又看了一眼树下休息着的众人,“不去就不去吧。”
“可是,旅人啊,”他转而问伊泽尔,“我们找不到钟,回家又害怕总督的责罚,该怎么办呢?”
伊泽尔却没想到已经有人把能听到钟声的地方都找遍了。
可这样怎么会找不到停不下来的钟呢?
困倦了数百年的看门人不会说谎,现在仍然不时响起的钟声不会说谎,那么一定在哪里有漏网之鱼。
“你们真的查看过每一口钟了吗?海外流入过极少的自鸣钟,据我所知,不用人敲,自己就会响。”
领头人斩钉截铁地保证,他们看过、听过、摸过了总督领地上的所有的钟。
这时,从树干下传来一句厌倦地异议。
“……除了海关塔顶上那一口。”
领头人立刻回头叱责,“那口钟轮不到你查!”他向伊泽尔解释,总督大人就住在下面,天天被停不下来的钟声折磨,“肯定第一时间就被查过了。”
“那你们就是没查过嘛。”伊泽尔很熟悉港口居民这套圆滑的话术。
“那是我们能查的吗?”领头人讲得头头是道,“除了总督大人的亲卫,谁也进不去!”
“是进不去,还是不敢去?”
领头人嗤笑:“要是我会飞,我就敢去!”
“是吗?”
老虎一样的影子挥动翅膀,伊泽尔在领头人无言的惊愕中飞了起来。他笑着从空中向领头人伸出手,似乎只要他敢回握,就要带他一起飞往海关塔。
然而领头人的脸色像打翻了的调色板一样,变化了好几个颜色,最终,还是没有伸出自己的手。
伊泽尔收回手,不再迟疑,目标明确,直接冲着耸入云霄的尖塔而去。领头人追着他们跑起来,但很快就被甩在身后,愣愣地望着他们变成天边的小点。
快到窗口时,影子却逡巡着不肯进去。
“飞虎女士怎么了?”伊泽尔问艾乐芙。
明亮的灯笼让黑猫浑圆的瞳孔缩成一条竖线。
“太亮了。”她率先跳到窗台上,“影子要坚持不住了。”
在影之飞虎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伊泽尔对准窗口翻了进去。海关塔的灯笼是一间狭小的砖室,巨大的反射铜镜几乎占据了一半的空间。他们忍着燃烧的热意向上望,从天顶往下挂着一口精美的铜钟。
铜舌上系着一根麻绳,只有半截,断口整齐,像是被利剪一刀切断,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
艾乐芙兴奋地跳起来:“多像啊,你看,一定是这里。”
伊泽尔用两根手指按住黑猫的小脑袋,叫她耐心地再等一会儿,听一听接下来响起的钟声。
火盆里的木柴熊熊燃烧。
但外面,西斜的太阳把天空映得比火还要红。火红的天幕上,昏星不甘示弱地冲他们瞪着眼睛。汹涌的夕汐涌上来,撼动着塔下的防波堤,又把潮湿的水汽高高抛到塔上来。
下沉的夕阳把海面也点燃了。
茫茫的金红一路烧到天边,在这轮圆形的祭坛上爆发此日最后一次的光亮与色彩。
摇铃一样、火把一样的风信子率先点燃了自己。
随后,六角的星星一样的百合,彩灯灯泡一样发光的樱桃,砖缝里钻出的野草与缠绕桥墩的水藤,都一起加入这海风对黄昏的赞美诗。
朦朦胧胧中,伊泽尔恍惚听到了歌声。
土著的森林在歌唱,过路的鸟儿在歌唱,即将归港的海船上也传来人声的应和。采风人觉得自己的心灵变成了一座集纳众美的殿堂,乳香、麝香与龙涎香组合而成的馥郁馨香袅袅上升,飘向比大海、比天空还要广阔的心之穹顶。
在那里,在看不见的风灵们的围绕之下,一定挂着一口神圣的钟。钟身绘满庄严的神纹,从里面,传出幸福的、欢乐的、动听的钟声。
伊泽尔的心仿佛也牵出了一根细细的弦线,随着自然与诗歌,和着钟舌轻轻摇摆。
陶醉浮出他年轻的脸上。
在一众欢歌的性灵中,唯有黑猫目不转睛地盯着旅行者的双手。
那是一双充满了故事性的手。手背、手心、指腹处处是深浅不一的痕迹,象征着旅行者与自然之间长久的博弈;右手中指歪向无名指,指节侧面生着一层因长期握笔书写的老茧。
但这双手现在既没有执刀,也没有握笔,而是像个负责任的绣女一样,拈起细细的心弦,一下一下,把它跟断开的敲钟绳编到一块儿。
他一个大男人,耐心地从日落编到天黑,最后把长长的敲钟绳牢牢栓到墙上。
钟舌被重新固定住,不再随性地摇摆。于是精美的铜钟也安分下来,静静地等候下一次歌唱。
“它的声音这样美——人生之中又有几个这样的黄昏——我只想多听几次。”
伊泽尔回过身,一个披着总督制服外套的男人倚在灯笼的入口,不知道看着旅行者编织看了多久。
他身形高大,头几乎抵到门框,叠在胸前的胳膊几乎跟小腿一样粗,手臂上纹着海员常见的锚。左手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剪刀。
“但是再美的声音也不能一直听,就像美酒不能一直喝,美人也不能一直看。”
总督似乎并不是真的要跟旅行者交流,只是找到了个说话的机会。
“剪断绳子的确我有做的不对。”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剪刀,“不过错误只有在被发现时才算是错误。你觉得呢?”
伊泽尔往前跨出一步,刚好挡在艾乐芙身前,向总督微微躬身致意。
“我并非裁判院的大法官,不是来评价您的工作是否失职。”旅行者指着自己腰间的卷轴,“如果您也相信这个黄昏的美丽值得记录,那就是它敲响了钟,召唤我来此。”
总督的视线落在上面,眼神微微一亮。
“美丽的颜色,我很喜欢。”他侧身让出下塔的道路,声音中多了一些亲切的笑意, “走吧,大胆的旅行者,我送你们一程。”
有了港口总督的授意,伊泽尔很快拥有了一艘可以出海的船。当船起锚时,他看见海关塔顶的灯光有规律地闪了四下。总督粗壮的胳膊亲自掌握铜镜机括,为旅行者指明夜航的航路。
伊泽尔沿着灯塔的光照一路漂流,从今日海上重新流动的黑夜,一直漂向明日海上重新流动的白天。
艾乐芙站在船尾:“是西庇兰!”
晨雾散尽,灿烂的阳光再一次倾倒在消失许久的小岛之上。
这时,旅行者才看清,在颓唐的灯塔之下,到旧城的遗迹之间,是密密麻麻、标志着数万人死亡的十字架。
西庇兰人长眠在这里,守塔人也是守墓人。
现在,他终于可以卸下沉重的工作,躺进早为自己挖好的墓坑里,在温暖的日出中,迎接一生仅此一次的日落。
正在退去的明日海不断把旅行者的船推离西庇兰。
艾乐芙难得地有一点伤感。
从守塔人身上她得到了久违的饱腹感,同时也会让她的下一波饥饿更加凶险。偏偏从船的另一头,还传来了伊泽尔轻飘飘的噩耗。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艾尔?”
“好消息。”
“好消息是,我们的船负重很轻,顺着洋流最快明天就能上岸。”
“坏消息呢?”
“负重轻是因为一无所有,也就是说我们没钱啦。下一座城市,可能需要出卖一点您的美色,我最亲爱的猫咪小姐。”
艾乐芙瞪他:“……万一是狗派呢?”
“首先,没有海员不喜欢猫。其次——”伊泽尔从羊皮卷后露出他的黑眼睛,坏心眼地转了两圈,“哎呀哎呀,区区一门外语。那不是更好吗?”
黑猫忍无可忍,伸出爪子,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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