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且修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在树丛里逃命,树枝划破胳膊,石子磨烂双膝。最可怕是风声和树叶的声音,使人草木皆兵,精神高度敏感,几乎活生生把自己吓死。
杂草丛生无人经过的树林却毫无遮拦,连一处稍加遮掩的容身之地都没有。秦且修疲于奔命,恨不得前面就能摔下一个陡坡,也好过漫无目的地站在地面上,如同□□的羔羊任人宰割。秦且修跑得小腹坠痛,却不敢停下,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只要走出这片树林,她就有了活下来的可能。
只是上一次,秦且修还是秦家的长女,不仅有整个秦家的保护,还有王聿做她的刀。而这一次,秦且修不止孑然一身还前路渺茫,但属于一个至少称得上聪敏的女人的理智告诉她,如果此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克答曼的杀手紧追不舍,秦且修必须沿着嘉门关走,她每走过一个村子就换一套村妇的衣服,但是肚子藏不住。秦且修只好佝偻着走路,混入流浪的移民中,堪堪领先两个杀手一步。秦且修四处躲躲藏藏,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这样行不通,在镇上的时候还好,等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很容易就会被发现。更何况她一个孕妇,不可能无休无止,也根本没办法快过他们的脚程。
不如杀了他们。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秦且修审视了一圈自己所在的流民区。城区灯火通明,而流民们却只能躲在阴冷的桥下抱团取暖,等待白天的到来。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头纱,裹住自己的头发和脸,向不远处集聚的西凉流民走去。
“我可以加入你们吗?”秦且修用西凉语问其中一个衣着稍体面些的女人。
女人上下看了她一眼,用冷硬的口吻答道:“可以。”
秦且修坐在她的身后。
西凉女人用她的弯刀挑起一小块烤干的饼给她:“吃吧。你叫什么?”
“艒来。”秦且修接下那块代表接纳的饼。
西凉女人收回刀,笑了一下:“哼,和老西凉王的爱妃取一个名字。叫我莫妠比,我是领头人的妻子。你和我们分开之前要记得跟我说。”
秦且修低头吃着那块饼,点了点头。
秦且修跟着这群西凉人,并没有特意掩饰自己的踪迹,很快那两个杀手就发现了她。而莫妠比也很快发现了一直跟在他们队伍后面虎视眈眈的两个人。她在一个有中原士兵把守的城门口让所有人原地坐下休整,莫妠比问:“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怎么一直跟着我们?”有人回应她。
“看起来像杀手。大王刚继位,有动乱势力一直在各地给王找麻烦。”领头人走过来站在莫妠比身边,毫不畏惧地与那两个杀手对视。
“我们都是大王忠诚的子民,他们要杀了我们来令大王蒙羞吗?”秦且修惊恐地说道。
“闭嘴!”莫妠比厉声呵斥她,“不要挑言煽动!”
秦且修似乎被莫妠比吓到了,捂住自己的腹部,她瑟缩的动作显示了作为一个母亲的无害与温和的美丽。这令她看起来无比的动人,棕色眼睛里滚出泪珠:“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孩子……”说罢她伏在身旁女人的肩上痛苦出声。这下连莫妠比都动容了,她示意领头人去向那二人交涉。领头人正准备动身,秦且修突然拦住他:“还是别去了!”她眼里的惊慌显露无疑。
莫妠比怀疑道:“为什么不?你认识他们?”
秦且修躲闪着:“不、不……”莫妠比怒从心生,站起来扯了秦且修一把,喝道:“你到底给我们招来了什么麻烦?!”
“莫妠比……别去了。他们一定会对你们说,他们是奉克答曼的命令来抓我这个逃跑的奴隶。”秦且修祈求道。莫妠比根本不听,对领头人示意。领头人走过去跟两个杀手说了一会话,走回来对莫妠比说:“只字不差。”
还没等莫妠比说话,秦且修就喊道:“根本不是这样的!莫妠比!他们杀了我的丈夫,现在又要来杀我和我的孩子。只因为我丈夫不肯听从克答曼的命令加入谋害大王的军队中!莫妠比啊,领头的,我向你们发誓,连中原人都知道克答曼要向大王发起叛乱了!你们、你们可以拿着这枚令牌,这是克答曼和中原军队勾结的信物,克答曼军队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只要你们出示给那边把守城门的中原士兵看,对他说‘我是克答曼的人’,他们一定毫不犹豫地放你通行!”
领头人和莫妠比对视一眼,这话倒很有说服力,因为有中原士兵把守的城门总是最严的,一般西凉流民想通过城门都得耗上好几天,获得大小官员的至少五道通行批准书才行。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秦且修给他们的令牌是程溍北为秦且修办理的通行证,权力相当于一个县太爷,那些士兵一看到就什么都明白了,只会立马放行。至于说什么“我是克答曼的人”,士兵根本不会理会,他们一见到令牌就只会点头哈腰了。果然,领头人拿着那个令牌按秦且修所说的测试回来,对莫妠比说:“分毫不差。”
莫妠比打量着秦且修,似乎是在权衡对策。秦且修审时度势,给了莫妠比一个完美的主意:“领头的,莫妠比。我们何不一起杀了那两个叛徒,拿着他们的头颅去到大王的营帐前,向他展示我们的忠诚,大王一定会接纳赏识他忠诚的族人!”
秦且修又转过头来对那些正在围观的西凉流民们说:“大王拥有无尽的财宝,他曾经说过,他的财富只和有功的兄弟共享。”
“卡尔,杀了他们吧!”一个蠢蠢欲动的男人率先说道。
“是啊,莫妠比,杀了他们吧!”
“杀了那两个克答曼的叛徒!”
杀手看见那群流民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恶狼似的盯着他们,轻蔑地一笑:“找死!”他抽出了自己的弯刀,骑着马朝这边冲过来。领头人拔出自己的刀,其他男人和女人看见这一信号也纷纷加入厮杀。衣衫褴褛的流民就像贪婪的蝗虫,瞬间淹没了那两个杀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啃噬着杀手们的骨血。远处的中原士兵却碍于刚刚领头人出示的那块令牌,不敢随意插手,只当作视而不见。秦且修和一小部分老弱病残的西凉人待在一起,看着这样血腥的局面,冷酷地笑了。这两个蠢货,大大低估了财富对贫民的诱惑力。
领头人卡尔从人堆里抬起他沾满鲜血的猩红的脸庞,宣告了这场暴动的胜利。
话说回秦宛娘这边。她到了会京之后按秦且修所交代的自报家门要求见秦家的家主。现任家主是一个年轻人,坐在堂上拨弄着自己的蓝玉扳指。宛娘向他出示了自己的李花玉佩,秦珠瞥了一眼:“她需要我做什么?”
“第一,到嘉门关附近接应小姐。
第二,瞒着程溍北,不要让他知道我和小姐已经到秦家了。
第三,大人亲自去见小姐,她有话要跟您说。”
秦珠看了旁边一眼:“去办。”一个侍卫从房梁上沉默地一跃而下,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有侍女随即上前领着宛娘到客房安顿好,秦家众人果然都把她奉为座上宾。
大约是过了秦且修所说的时间两天后,有人来报接到了秦且修。宛娘急忙坐上马车,却见秦珠已经早她一步坐在车里等候了。二人为不引起注意,只带了一个知道路的探子赶车,抄小道前往。他二人却万万没想到,见到的是正在一间破房子里痛苦生产的秦且修。
“啊……啊!”秦且修怀孕还没满十个月,恐怕是因为一路上的奔波才早产。附近荒山野岭,也不可能再找一个稳婆。宛娘只得硬着头皮上手,没有热水,更不敢给秦且修用冷水。宛娘的胳膊血红一片,秦且修下身更是一片血泊。巨大的血腥气充斥着整个屋子,站在门口的秦珠冷眼看着秦且修。秦且修身上有一样东西,他必须取回来。他等着秦且修生产完与他做这笔交易。
“小姐,您得用劲!”宛娘心惊肉跳,孩子胎位不正,似乎是要难产了。但她不敢跟秦且修说,只能不停鼓励秦且修不要泄气。
秦且修痛苦地□□,十指紧紧抠着身下的木板。冷汗把她的脸全洗了一遍,汗湿的头发虬结着黏在她的脸上,因此她的面庞变得苍白、丑陋和扭曲。她棕色的瞳孔放大,散发出苦涩的光。身体却是滚烫的,如同一锅热辣的沸汤在滚动,蒸得她身上所有的布料都紧紧地几近透明地包裹着她的身体,几乎要令她窒息。
“不行,必须得用热水。”宛娘看不清秦且修身下的情况,更不敢擦洗,只能每隔一段时间用冷水搓洗自己的胳膊,再继续给秦且修正胎位。宛娘正在拼命地用布摩擦使手臂恢复到正常体温。
秦且修棕色的眼睛看向门口的秦珠,她已经顾不上体面与衣不蔽体的羞愧,她对秦珠说:“过来……”
秦珠走过来,低头看着秦且修,又弯腰附耳过去。
“秦珠,给我弄些热水……如果我的孩子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秦珠几乎感到可笑。他和秦且修的关系很复杂,秦且修曾经是他们家俯首听命的主人,而现在他对于秦且修来说是夺取了她一切权力的合法继承人。他们恨不得铲除彼此却无法这么做,因为他们要么可能是要么已经是对方权力人生中最碍眼的绊脚石。秦珠和秦且修人生中的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结束于秦且修趾高气扬颐气指使的“恳求”中,二人都给对方留下了具有巨大冲击力的印象。
秦且修生下了一个男孩,她把孩子抱给了秦珠。秦且修显然只是强撑着精神,产后的虚弱让她像一片白纸一样失去生机,她从怀里取出一枚祖母绿的李花玉佩。这枚玉佩从前属于她的父亲,现在却属于秦珠。它象征着家主的权力,和继承的正统。
偷盗者。
秦且修冷漠地将玉佩放在襁褓之中,这是她和秦珠交易的筹码,她对秦珠说:“养着他,保护他。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
秦珠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履行承诺。秦且修昏迷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宛娘已替她清洗换了衣裳。秦且修醒来的第一瞬间是觉得无比地痛,她几乎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生产中,秦且修努力地挣脱意识的混沌,知道一切都已经过去。她起身,招呼宛娘速速离开这里。
宛娘为秦且修裹上披风和兜帽,扶着她下地。一推开门,却见程溍北竟然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二人心中一惊,秦且修随即反应过来秦珠答应了她的要求,那么之前对她踪迹的隐藏和保护也全部消失了。只是没想到程溍北这么快就找到了她们。
程溍北看着秦且修和宛娘,她们身边没有婴儿,想必是秦且修生了一个儿子。西凉王室和皇帝甚至他自己都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已经悄然定音。
程溍北惨然一笑,他的神情又恢复到了几个月前告别秦且修时的哀求,似乎他在秦且修面前永远不会改变。“宛娘跟你说了什么呢?秦且修,你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
秦且修没说话,程溍北痛苦地自嘲两声:“你知不知道宛娘是皇帝派来的人?她的话没有半分可信!她跟你说什么?说程瑨西是死于辟寒香?是我杀了他?我为什么要杀了王聿呢?他根本就不是程四!我杀了他除了和西凉王室结仇,对我没有半分好处!”
宛娘原本还搀扶着秦且修,闻言急忙跪在她脚边,脸色苍白地说:“小姐……”
秦且修自己站不住,弯腰撑着宛娘的肩膀,她现如今怒火中烧,只能用手指死死扣着宛娘。被人欺瞒的怒火灼烧着她,她咬牙切齿地问宛娘:“你要怎么说?”
“小姐、小姐,您别气坏了身子。都是奴婢的错!几个月前有人找到奴婢,说只要肯向您转述辟寒香的事情使您与程二反目,就能给我五十两黄金。小姐……可我说的这些事也并非全然是假。那辟寒香四少爷就是用了便病情加重,不用便能稍许缓解。四少爷的死和二少爷绝对脱不了干系!”宛娘哭道。
“咳咳,那五十两黄金你用去了何处?”秦且修问。
“我都寄回了家,给了我的女儿。”
秦且修的声音瞬间拔高:“你为了你的女儿背叛了我?!”
“小姐!这都是服侍您之前我做的错事!我跟了您以后发誓对您忠心耿耿,求您宽恕我。我的女儿有了那五十两黄金再不愁衣食,我能为她想的做的都尽了,从此以后,我为您做牛做马绝无二心!”
秦且修咳嗽两声,摔倒在宛娘身上。宛娘惊恐地喊了声:“小姐!”
“既往不咎。但若有第二次,秦宛娘,我要你下油锅地狱。”秦且修在宛娘耳边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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