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合坔作为亲部公主,曾在西凉王宫中见过艒来的画像。画像上的女人穿着西凉王妃的服饰,容光焕发。画师将她从眼睛到嘴角都刻画得十分精致,这种手法更适合中原人的长相。
引导她的侍者见她停下来,介绍道:“这是艒来王子妃,我们未来的大王后。”
侍者如此说,苦合坔便明白这是王聿的妻子。王聿作为西凉王卓拿言的独孙,已经成为西凉公认的继承人,他的妻子自然会是西凉未来的大王后。只是没想到,王聿会娶一个中原女人。
“王子妃不常住在楼兰,如果顺利的话,在继位庆典上您就可以见到王子妃。”侍者又说。
见到的话,也就不再是王子妃了。苦合坔点头,转身走了。
眼前的秦且修,比仍然挂在王宫的那幅画像上的脸要老了一些,气质也大相径庭。苦合坔绕着她走了一圈。果然再见,已经不再是王子妃了。
“谁能想到,西凉消失的王子妃竟然成为了盛朝后宫的景德夫人。可笑天子还被戏剧迷惑娶了我,他不知道他已经得到了真正的河女吗?”苦合坔看着秦且修。
“西凉谚语说过,易迷失于虚幻,是因为不堪真实。苦合坔殿下,让宫人们过来吧,你的头发太湿了。”秦且修淡淡道。
苦合坔没接纳秦且修的提议,她问:“那天你让我警惕我的眼睛,是什么意思?”
“皇帝见过王聿,他不喜欢这样特殊的眼睛。我以为,他带走你是要挖走你的眼睛。”王聿是秦且修和李景仁的禁忌,苏苑说得不错,李景仁其实根本就难以忍受自己的妃子曾是西凉的王子妃。但只要秦且修肯闭口不言,他就可以陪她演下去。而秦且修却主动打破了这个禁忌——为了保住一双酷似王聿的绿色眼睛,而挑战了李景仁的权威——这才是真正触怒李景仁逆鳞的地方。
“你想错了,他喜欢这双眼睛。”秦且修闻言苦笑了一下,苦合坔盯着她,“你不属于这里,你应该回到西凉。”
“西凉王室无法干涉我,你也一样,苦合坔殿下。”
“别再叫我苦合坔殿下。我现在是皇帝的丽贵妃,而你只是一位修容。”
秦且修微笑颔首,向她行礼:“请贵妃娘娘恕罪。”
苦合坔满意了,不再看秦且修,再度投入池底。秦且修静站了片刻,上前几步跪倒在池边,她轻轻搅动池水,柔声道:“苦合坔,再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吧。”
水面无声寂静,片刻“哗”的一声苦合坔从水中抬起脸,她那双如梦如幻的碧色眼睛不带感情地看着秦且修。秦且修的嘴角轻微地颤抖着,她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她在回忆王聿。
如同舞剧的最后一幕,只不过这一次,是河女向她的年轻人献上了爱情与敬畏。秦且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苦合坔躲开了:“艒来,你不属于这里,你应该回到西凉。”
那双碧绿的眼睛消失在了水中。
对于李景仁和苦合坔公主的联姻,前朝的态度划为了两派。一派认为两国得以进入前所未有的休战时期,这对两国来说都是好事;而另一派则指责李景仁要重蹈成帝大公主的覆辙。自景武帝开始就对西凉施行的排斥政策,将会在李景仁这里崩塌。
尤其是李景仁一降一升的举动深深刺激了反对派,反对派对后宫嫔妃的风评甚至开始逐渐转向了秦且修。当然,这其中很大程度是程派官员出力的结果。但对于秦且修的境况,王明容最近却有些力不从心。李若成正在联动群臣弹劾此前由王明容一力主导的对西凉流民的优惠政策,李若成认为这种民族政策实效太过,挤压了当地百姓的主体权力。
支持李若成弹劾的人大多是反对派,实质都是对西凉的排外。如此一来,王明容能拉拢合力的人反倒是那批认可苦合坔公主合法地位的人,无形之中,他必须放弃利用舆论帮助秦且修。这就使得在后宫的秦且修孤立无援,她无法获知前朝的所有动向,无法操控她拥有的一切资源。这几个月,秦且修就好像一个没有手脚的人,动弹不得。
秦且修自然不会忍受这种坐以待毙的日子。她利用白猫向王婕妤传递消息,白猫衔着写有字的白绢回到她的身边。秦且修获悉,因为李若成提出反对优惠西凉人民族政策,在会京当地深得民心。不少本土贵族也向李若成靠拢,而与西凉亲密联系的秦家则因此陷入了贸易僵局。
这对秦且修来说不是一件好事,秦家的利益和她密切相关。
秦且修皱了皱眉,将白绢扔进油灯中点燃。她意识到自己必须重新取得李景仁的信任,但无论是通过皇后还是王婕妤,李景仁都不肯来椒房殿相见。
于是在皇后召见时,秦且修趁机悄悄潜入了含凉殿去请求苦合坔的帮助。
但苦合坔却不买账:“我不是你的下属。为什么要让我的丈夫去见他的初恋情人?”
秦且修沉下了脸:“丈夫?”
苦合坔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秦且修提醒她:“这里是盛皇宫,没有什么丈夫,只有皇帝。苦合坔殿下,别忘了您是为什么来的。”
“不用你提醒我,艒来。我成为皇后,西凉和盛朝也会永保和平。”苦合坔走到秦且修面前,捏住她的下颔,“我知道在此之前,你是最有可能成为皇后的人。但是艒来,你现在已经失去这个资格了。”
秦且修简直要气笑了,狠狠地甩开苦合坔的手:“真是养不熟的狼,西凉人都是一样的蠢!”
秦且修正欲离开,却被突然涌进来的宫人们挟制,她们拖着秦且修一路走向另一边的行殿,将她押送到了等候多时的皇帝面前。李景仁挥了挥手,宫人们松开了秦且修。
他阴郁地打量着秦且修,并不说话。秦且修望着他,表情从愤恨到麻木,从不甘到委屈,从不满到伤心,动人地落下泪来。李景仁看她哭了片刻,再也坐不住,起身从殿上走下来。秦且修问他:“陛下要如何处置我?和崔宝林一样?”
李景仁似乎也想起了崔宝林被剥皮的惨状,他突然说:“不。你会和我被火烧死,烧成灰混在一起。百年之后,没有人能分辨你我的尸骨,永生永世。”
秦且修皱了皱眉,李景仁捧着她的脸,抚去她虚假的眼泪,笑了:“阿且,要知道,再多的人也比不上你一个能叫我死得其所。”
秦且修猛地挣开了李景仁。李景仁收了笑,冷酷地抬手示意:“景德夫人私自离殿,冒犯丽贵妃,忤逆违上,加禁三个月。近身侍女受鞭笞之刑,以儆效尤。”
“陛下……李景仁!”
李景仁背过身,宫人们围上来将秦且修“请”了出去。秦且修一路被押送回了椒房殿,随行的大太监陈翼命人将宛娘拖了出来。“陈翼!你敢!”秦且修怒喝道。
陈翼朝秦且修拱了拱手:“夫人,这是陛下的命令。我也不敢忤逆……请夫人见谅。”陈翼后退一步,宫人们将秦且修强行押进殿中,给殿门上了锁。秦且修只能听见殿外鞭子拍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和宛娘的惨叫,任凭秦且修如何咒骂威胁、拍门砸东西都没有人应答。她几乎咬碎了牙,靠着门滑坐在地。
过了许久,宛娘才被扔进来。秦且修慌忙上前抱住宛娘,宛娘浑身都是湿的,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冲人。秦且修不敢太用力,连忙让宫人扶宛娘到床上。
“一群废物!愣着干什么?罚也罚过了,还不请太医过来?”秦且修冲门口那些太监骂道。太监们看了陈翼一眼,陈翼犹豫片刻,使了个眼色,才有人去叫太医。直到太医给宛娘上完药开了医嘱,又是众人一并退下后,一直在强撑厉色的秦且修才转过身,对着苍白失血的宛娘落了泪:“宛娘……是我害了你……”
宛娘揩了揩秦且修下巴上的泪滴,没能说话,合上了眼睛。
这一次的禁足更加严格,椒房殿门前一直有紫宸殿的当差在管辖。皇后来试了一次,也无法见到秦且修。秦且修开始痛定思痛,反省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李景仁接二连三地限制她与外界的联系到底是为了什么?前朝现在发生了什么?令李景仁要完全隔绝秦且修可能的干预?是程溍北出了事?还是王明容?难道李景仁发现了会京秦家和她的联系?
又因为任由秦家将苦合坔送进宫来,秦且修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她两手空空,腹背受敌,简直是焦头烂额。
另一边,王明容也不好过。失去了秦且修在后宫的加持,李景仁更倾向于李氏宗亲,李若成的声势已经渐渐压倒了亲西凉派。王明容夜访程府,询问程溍北的意见。
“废止西凉民族政策不是小事,若真到了这一步,恐怕陛下会问责你我。届时就算夫人解禁,也难以力挽狂澜。而陛下现在宠信丽贵妃,不能当即废止对西凉有利的民族政策。这对我们虽然是一种缓冲,代价却是夫人的失宠。而夫人再次被禁足,就是陛下的警告。陛下的态度太过模棱两可,但无论进退,我们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程溍北按了按眉心,昏黄油灯下,二人对坐无言。程溍北突然想到一件事,他道:“明容,你与李若成是否还有联系?”
王明容不知如何回答。
程溍北放松了表情:“明容,如果能说动李若成不要再提废止政策的事,而是与我们合力推动改良新政,或许是条出路。”
王明容闻言没有什么反应,想来是为着他和李若成那些前尘往事介怀。院外蝉鸣声声,程溍北刮了刮茶沫:“明容,做官弄权,有时候为达目的,也要利用人心。”他仰头喝下一杯浓茶。
程溍北对王明容行事没过多在意,他这几日将所有精力放在了帮助秦且修解禁这件事上。程溍北自然不能直接插手后宫之事,而是从工部尚书史灵清入手。史灵清是蓬莱殿建造工程的主事,无论秦且修和李景仁之间如何,这座蓬莱殿依然是景德夫人的预备行宫。
程溍北为了让史灵清助他一臂之力,在史灵清负责的白州商桥修建一事上放松了预算支出。王明容开的支票,程溍北签的字。这相当于足足给史灵清送了十万两白银。此处容我插一句嘴,在清代初期,我国金银兑换比例大致维持在一比十。清代以前,金价只会越来越高。即使我们以一比十的比例去兑换这十万两白银,也就是一万两黄金。皇帝以皇后之礼向景德夫人下聘时也才有一万两黄金。
史灵清收了这份巨款,自然不可能不办事。他当即上奏皇帝,借言蓬莱殿中装饰还需要几幅景德夫人的画像,以此变相打通了椒房殿的出入往来禁制。李景仁对画像一事还算上心,当即钦点了当朝第一大家江作山入宫为秦且修画像。
江作山是个大才子,见过辽阔河山,也画过纸醉金迷。天子征召,怎能不应?他坐在椅子上喝着陈年佳酿迷迷瞪瞪地画了三四天,将秦且修的神、形、色描摹得细致入微,几乎要比秦且修还要像秦且修。却在落笔完结之际察觉到了不对,这几日画像时皇帝都笑吟吟地站在景德夫人身边,片刻不离。江作山一瞬间酒醒了,他去观察李景仁的眼睛。
那是帝王的眼睛。里面容纳了世间万物,却同时目空一切。江作山熟悉这种眼神,若将这种眼神中的情感框入一个浅显的格局中,便会是属于一个画艺精湛的画家在看向自己最得意痴迷的作品。
而李景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秦且修。江作山咬了咬后槽牙,看着画像上风华绝代的秦且修,为了保命,他放手一搏。江作山猛地撕下画像,举起灯盏,将火油倾下。在一旁服侍的宫人都惊呆了,陈翼忙喊:“江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呀?不是都快画完了吗?”
李景仁也面无表情地看向江作山,江作山瞬间装疯卖傻,还用脚把画推入火中:“哎呀!我画不出来!”
“怎么会画不出来呢?刚刚不画得挺好的吗!”陈翼道。
“画了也白画!夫人如此之姿,落在纸上倒成了俗物。江某只成人之美,如果叫别人知道我画画还把夫人画丑了,岂不被天下耻笑?请陛下恕罪,小人告辞了!”江作山说着就要走,陈翼忙去拉他。两人拉扯不断,李景仁倒觉得有趣,看向秦且修:“夫人觉得呢?”
秦且修连着被李景仁监视着站在画板前好几天,还不如被禁足的时候。她只想找个理由支走李景仁,因此不可能放过江作山画像这个机会,于是说:“让他画吧,能画什么就画什么,画出来再说。”
李景仁这才向底下发话:“江作山,回来。”
江作山知道自己保下了一条小命,回来乖乖跪下。李景仁走到那堆已经烧得不成样子的画像面前,低头笑道:“这让朕想起当初朕尚未见过夫人时,也找了人来为朕画像。因为无论如何都无法得知夫人的真容,故而都只画了侧面与背影。只可惜也烧了个干净,你就照此画吧。”
秦且修抬眼看向李景仁,李景仁回身对她笑了笑:“那些画是不错的。我说了会为你重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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