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看官,许久不见。这回我们不说宫里的事,说一说在苍兰一带出现的一位人物。此人三十余岁,生得是一副帝王之相,龙眉风目,气度不凡。只可惜他天生聋了一只耳朵,家中只有一位老母亲。他家是天生的穷命,一穷穷三代,老母亲靠磨豆腐为生。这人二十岁之前也还算是个孝子,肯帮着亲娘卖豆腐,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他又生的周正,要给他做媒的人可不在少数。
但天有不测风云,那日清早,这年轻人照例摆摊卖豆腐。疯疯癫癫走来一个短头发的道士,说要碗豆花喝。年轻人给这道士打了一碗甜豆花,道士接过来的时候看了这年轻人一眼,突然诡秘地笑道:“你有帝王之相。命中必有一日登顶九五。”那年轻人震惊于这道士的话,竟忘了收他的钱。
而从那天起,这年轻人抛下豆腐摊,去给自己改了个名字。此后整日里游手好闲,在街上瞎混,他老娘叫他去做事,他只摇摇头:“我不是做那事的命。”他亲娘骂也骂过,打也打过,都不中用。这年轻人混成了个地痞无赖后,又迷上了赌钱,抢了他老娘的棺材本也要赌。赌输了也不还,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讨债上门,发现他们家那间破茅屋连块完整的砖都没有。家徒四壁到这种地步,也就只能用来泄愤。这无赖也是个大块头,打他还得多找几个人。西凉人打手以五对一,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几乎动弹不得。
等人都走了,这无赖才窝囊地爬起来,靠在墙上喘气。此时正是秋季,细雨纷纷,那些雨丝像针一样扎进他的伤口里,疼得他不停抽气。
一个撑伞的人站在街对面看他,无赖觉得奇怪,街上的人看见他都如同看见一只死老鼠,只有那个人看他像在看一个人。他捂着肋骨慢慢起身,往男人那边走去:“爷,行行好,赏点看病的钱吧。”
那人反问他叫什么,那人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当年的道士一般。他一愣,急忙回答道:“东吟、我叫东吟。”
那人又问他姓什么。东吟犹豫片刻说:“没有姓。不知道姓什么。”
“你姓李。”那人说。
仅仅是三天之后,苍兰就暴发了一起农民起义,为首者名叫东吟。声称是成帝大公主的遗腹子,成帝的正统继承人。当年景明帝迫害皇嗣,谋权篡位,其子也来路不正。如今为维护李氏正统血脉,洗刷成帝大公主李平成之冤屈,自拥为帝,要李景仁退位,代父谢罪天下!
口号一出,震惊满朝文武大臣。他们其中还有人曾亲眼目睹三十三年前象国寺门前李平成被射杀,其实那日死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尸两命,谁都不敢说。不敢说,但是可以做。一条衣带诏暗中在两朝重臣中传递,据说上面的名字全都是拥护成帝血脉回归的人。
这条衣带诏就是东吟来京的目的和保障!
此时,东吟一众盘踞苍兰,弥察贼心不死,派了使臣阿雫去会见这位里岚遗孤。在西凉,里岚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王,他娶了盛朝的成帝大公主作西凉的王后。可惜没过几年,正值壮年的里岚就暴毙而亡。他的死亡曾令西凉陷入痛苦的迷茫之中,虽然西凉人只认可胜利者,但在僭主卓拿言继位之后,各部中仍然还有许多里岚的的支持者。如果不是李平成被景明帝射杀,她迟早会把里岚之子养育成另一个僭主。
老西凉王卓拿言无疑是位伟大的王,他的儿子弥察也绝不软弱。面对这个也许会成为威胁的里岚之子,弥察表现了他的慷慨。“三百个西凉将士,是大王为您提供的后储军队。”阿雫对东吟说。
东吟一条腿搭在椅子上,正用小刀削一支木刀。他看了阿雫一眼,不屑地笑了:“算起来,西凉王和我还是表兄弟,他爹又杀了我爹,这恩怨情仇的,三百个人就把我打发了?”
阿雫抬高了一边眉毛,他十分高大,肤色很深,留着胡须和马辫,做这个表情时眉骨高抬,眼窝深陷,显得十分阴险。
“我想大人说错了。大王与里岚之子确实是表亲,因此作为西凉王室的成员之一,她的画像也一直被保留在西凉王宫中。或许骗一骗中原人容易,但对西凉王室来说,里岚的女儿只是一个透明的秘密。”西凉和盛朝的政治风格有很大的差异。对于盛朝而言,李平成是否生下了腹中胎儿都还处于争议;但在西凉,李平成生下了一个女儿的事情人尽皆知。西凉王室从里岚旧部口中得到关于秦且修的消息简直轻而易举。里岚的女儿没有王权竞争力,只能培养自己的儿子去夺回王位,而这至少需要四十年的时间。再说,多的是要挑战西凉王权威的勇士,万一秦且修的儿子是个懦夫,在夺权中被杀死,里岚的家族也就永远不会复兴。因此,西凉王室对秦且修的存在可以称得上是十分宽容。
秦且修在西凉的名字是艒来,西凉王室在她十七岁的画像上写的名字就是艒来王姬。后来,卓拿言同意王聿娶她为妻,西凉王室又为她画了二十一岁的画像,作为艒来王子妃像一直挂在宫里,直到现在。
弥察不知道秦家人玩的是什么把戏,所以才派阿雫前来一探究竟。阿雫觉得这简直是场闹剧,这个有几分神似李平成的男子不过空有其表,实则败絮其中。
东吟不以为意,把手上的东西一抛,翘着腿仰倒在椅子上:“哎呀,阿雫老哥!弥察表兄!我是男是女还不明显吗?里岚的女儿?哈哈哈哈……”他一个弓身跳起来,插腰站在阿雫面前,用那把还没做好的木刀拍了拍阿雫的络腮胡。
“现在记住你大爷我的样子,回去把那个女人的画像撕了,重画一个挂上去。告诉所有的西凉人,里岚的儿子重见天日了!”
阿雫对这个跳梁小丑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口说无凭,怎么博取天下人的信任?”
“要你管?”东吟大叫道,“我爹死得突然,我娘废了老大劲才保住我的命,在景明帝老儿来前一个时辰内生下了我,哪顾得上什么凭证?我堂堂成帝血脉,天命于归,见了我你还要什么凭证!带着你那三百个废物滚蛋!告诉弥察,大爷我继承正统那天,他就得开始担心自己屁股底下的王位了!”
阿雫不快地离开。
闻行度进来,说:“你不该拒绝弥察的示好。”
“妈的,才三百,这是示好还是打我脸呢?”东吟又低头削起了木刀,歪嘴讽道。见闻行度不说话,东吟不自在地瞟了他一眼,问:“你老婆呢?没来?”
闻行度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东吟闭了嘴。闻行度是神策军的副将领,堂堂正五品定远将军。秦家人找回东吟的第三天,闻行度夫妻就带着一部分神策军出现在了府中。闻行度显然是个有能耐的,东吟能不能打下这江山恐怕全得依仗他。但闻行度似乎十分看不上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如若不是妻子秦琅英在中间牵线,或许根本不会舍弃定远将军的名号跟着东吟这个草堂班子打天下。
“圣上。”秦琅英翩翩走进来,掀开斗笠前的紫烟轻纱,向东吟行了一礼。
“哦!琅英!平身、快平身。”东吟笑嘻嘻地说。
秦琅英起身,柔声道:“圣上,君别臣妻。您应唤妾作闻夫人。”
“我们三个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吃香喝辣,你们也要吃香喝辣,不必拘泥!”
秦琅英掩嘴一笑,她又贴近闻行度,问:“怎么了?”
闻行度轻轻叹息了一声,摸了摸她的鬓角:“西凉的使臣刚走了。小事,我去谈吧。”
他们拥抱了片刻,闻行度离开去找阿雫。秦琅英目送着他,东吟小声道:“嘁,拽什么拽。”
秦琅英闻言转向他:“圣上为何生气?”
东吟摆了摆手:“别提了。那蠢驴使臣,竟然怀疑我不是成帝血脉。还非说,李平成和里岚生的是个女儿。”
“圣上何必介意,这些都是成帝大公主为了保护您设的障眼法罢了。不仅是西凉人不知道,文武百官也不知道,天下人更不知道,这才教景明景文父子二人窃国。正因如此,您才要昭告天下,您才是真正的天子。”
“我知道。但他非说我没证据,李平成当年真的没给我留什么信物吗?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你们找错人了怎么办?”东吟挠了挠下巴说。
“圣上!”秦琅英跪下,高声喊道,“还要什么证据呢?您看过大公主的画像,您与大公主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今的象国寺主持灵鉴大师也能证明您的身世。等圣上进入京地,一切自然真相大白。您是九五之尊,他们不认,皇位认。那么多年,是妾的家族没用,让圣上紫微星落苍兰。妾代秦家向圣上谢罪。”
秦琅英跪下,东吟连忙去扶她:“不用这样,这也不怪你,琅……闻夫人。”
秦琅英顺势缓缓起身,东吟看着她,明朗地笑了:“闻夫人,多谢你。等我做了皇帝,就封你做一品诰命夫人。让闻、闻将军当骠骑大将军。你们为我,守这个天下。”
闻行度和使臣阿雫一番谈判,最终弥察肯借一万精兵给东吟,但他要求东吟事成之后拿会京苍兰二州来还。还没等闻行度说话,坐着的东吟就跳下来十分兴奋地握住了阿雫的手:“成交!”
闻行度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加上秦家与闻行度的人,东吟一共率领三万人大摇大摆地一路进京,直逼皇宫。单李景仁那些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的暗卫就不知道有多少,更不要提宫中的十万禁军。任谁都要说东吟是个不自量力的笑话,可就是这个小小的蝼蚁竟然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京地。
而一进入京地,他的人马就剧增至七万人。所谓衣带诏之功,尽在于此。而宫内不知何故,竟不设防。东吟眼见大势所趋,留下大军与禁卫厮杀,自己带了一小队兵要去捕杀李景仁。他深知今日成败,在此一举。偌大的紫宸殿空荡荡令人心惊,但东吟为了在下属面前不露怯,一边搜一边大喊:“李景仁,滚出来!这么多年,这皇位你也该坐够了,到了还给我的时候!快滚出来受死,朕留下你的皇室身份,不必埋尸乱葬岗!”
突然一阵风来,紫宸殿发出沉鸣,吓得众人大惊失色,东吟直叫道:“谁、谁、谁!快出来!不要装神弄鬼!”
众人观察片刻,发现竟是两侧的紫金钟面在响,一个小兵道:“圣上,好像是那鼓……”
东吟怪道:“李景仁藏在鼓里?”
“好像有风就会响,不是人。”
东吟壮着胆子上前看了看,发现果真如此,气得踢了那钟面一脚:“妈了格老子的,整这种把戏!”这时东吟瞥见了正中间那把精美绝伦雕刻着金龙的胡床,他走过去,缓缓坐下。靠在椅子上的那一刻,他耳边清晰地回响起那个疯道士的话:“命中必有一日登顶九五!”正是今日!东吟心想。他仿佛看见殿下万邦来朝,百官齐贺,浮华纷呈,金粉漫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觐之声震耳盖天!这才是他的命!
“哈哈哈哈……”东吟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一人跑进殿里喊道:“圣上!李景仁在明珠阁顶。”东吟起身,挥剑道:“快去!别让他跑了!”
待东吟等人上了明珠阁顶才发现那正埋伏着一队禁军,为首的年轻人一身黑衣,金石点缀其间,气质华贵,身旁还站着一位雍容盛装的美妇人。东吟拦下身后的将士,用剑指着那年轻人:“你就是李景仁?我的大军已经控制住盛皇宫,劝你不要做无谓的挣扎,让你的人放下兵器!”
李景仁对东吟的威胁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恐惧,他嘴角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放下兵器之后呢?”
东吟不明白这皇帝是什么意思:“放下之后当然是你向我投降,俯首臣称。我是堂堂成帝血脉,这皇位合该我坐!当年你父亲杀害我母亲篡位窃国,今日我就要来讨你们家的债!你活罪难逃,死罪也难免,把你的景德夫人也叫出来!”
“景德夫人?”李景仁看了看身边的女人,“叫她来做什么?”
“临行前闻将军交待必须杀了这个女人,闻将军所求我自然答应了。反正多一个不多,你和她一队狗男女,我今日便一并送你们下地狱。”东吟注意到李景仁的眼神,剑锋转向那个衣着华丽的女人,问,“她是谁?”
李景仁似乎有些惊讶,他笑了:“她是谁?你声称是成帝血脉,却不知道她是谁?”
东吟闻言细细打量了那女子。那女子红唇如血,黛眉如山,端的是个美人。看不出她的年纪,但她的那一双眼睛真叫人心醉神迷,就像秦琅英。那女人的神情十分古怪,死死盯着他,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无话可说。“不知道。”东吟摇了摇头,不耐烦再回答李景仁的话,“我在问你!”
李景仁笑道:“她是我的皇后。”
东吟闻言满意了:“长得倒是不错。等你死了,我倒可以让她嫁给我的手下。”
“蠢货,还不动手!”那女人的声音刚落,李景仁身后的禁军举起弓箭,东吟的士兵也当即冲了上来。两军对垒,一触即发。混乱中,李景仁揽着女人往后退避,东吟穷追不舍,李景仁见状一把拉过女人身旁那个衣着朴素些的妇人,将那妇人推给东吟:“你不是要杀景德夫人吗?这就是景德夫人。”东吟想也不想,一剑穿心,那妇人的尸体翻下栏杆。女人猛地挣脱李景仁,冲过来想要抓住妇人,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他听见那女人撕心裂肺地喊:“宛娘!”
愣神间,一把剑斜刺过来,东吟格挡避开。他这才发现,许多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以恐怖的速度在蚕食他的军队。东吟大惊失色,这些鬼魅一样的暗卫似乎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一样,源源不断,应接不暇。很快,数十把刀剑便架在了东吟的脖子上,把他死死按在地上。一群乌合之众自然敌不过宫内的精兵良将,见东吟被制,他们纷纷丢下武器举手投降。这时,左千牛卫李堰也带着军队登上明珠阁顶,汇报道:“陛下,乱党已全部诛杀。”
李景仁坐下来看着东吟,东吟愤怒地大喊道:“狗屁皇帝!乱臣贼子!你放了我!”
李堰抽剑指着他的嘴:“闭嘴!竟敢对陛下口出狂言!”
“我呸!”东吟狠狠啐了一口,“他算什么陛下?我才是真命天子!李氏皇族正统的继承人!我母亲是成帝大公主,父亲是西凉王里岚,成帝之后只有我才配当皇帝!他们李氏末支,不知道原来是哪个疙瘩地里刨灰的,成帝好意给他们皇室的身份,却遭其恩将仇报!煽动叛党,污蔑我的血统,最后竟将堂堂成帝大公主残忍射杀在象国寺门口。欺世盗名,负罪天下!”
李景仁闻言,不禁有些讶异地笑了:“你真的以为你就是成帝遗孤?”
“我不是谁是!你吗?”东吟梗着脖子,反唇相讥。
“谁能证明?”李景仁被东吟的底气勾起了兴趣。
“要什么证明!我的脸你还看不明白?我和我娘长得一模一样,西凉人的王宫里还有我的画像!”
李景仁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间再找不出这样一个蠢货!“你也知道成帝遗孤是李平成和里岚所生,他们的后裔该有一半西凉血统。中州人和西凉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瞳孔的颜色。既然长得像母亲,那么至少瞳色会随父亲吧?”李景仁侃侃而谈的模样倒映在东吟黑色的眼珠里,“孩提时最明显,浅得像琥珀,而后随着年岁增长,逐渐浑浊发暗。而即使瞳色再深,也不可能和中州人一模一样。”李景仁笑盈盈地看了一眼栏杆的方向,突然脸色大变,急忙起身离开了东吟的视线范围。李堰随即走上来,要将东吟就地正法。东吟连忙大喊:“等一下!你、你胆敢杀了我,他日闻将军必来为我报仇雪恨!闻将军你可知道?他是神策军的副将!就是他替我出谋划策、统筹军队的……”
东吟眼珠一转:“如果你能放了我,我可以替李景仁抓住闻行度和那些支持我的老臣。如果李景仁能再给我个王爷当一当,我倒还能考虑放弃这皇位……”
李堰一笑:“可惜你的闻将军昨晚便向陛下投诚了。否则你以为,为什么叛乱这么快就平息了?还不是因为闻行度带领神策军临时倒戈。也是多亏了你,陛下抓住了那些身怀二心的成帝余孽。解决了积年大患,我们还要谢谢你。”
东吟的面色瞬间惨白:“闻将军……叛变了?”
“那闻夫人也……”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环顾四周,在暗卫密密麻麻的脚的间隙里,他看见自己的士兵死伤遍地,满目疮痍。败了、败了!一代天骄,折损至此!我的母亲是成帝大公主,我的父亲是西凉的大王,而我只是一个被人踩在脚底下的臭虫、笑话。东吟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罢了……事已至此,让我坐着死!我是成帝遗孤,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李堰认为此人这话倒有几分血性,偏了偏剑尖示意暗卫松开他。不料,剑刚一离开东吟的脖子,东吟就飞快地从暗卫的脚底下钻了出去。他从前在街头挨打时练就了一身逃窜的功夫,一时间众人竟没能抓住他。可毕竟寡不敌众,很快,东吟便被逼到了墙角。他见再也没有逃走的机会,跳上城墙,绝望地大喝一声:“我是天子啊!”喝罢纵身跃下。
命中必有一日登顶九五,必有一日。仅此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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