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柳二娘子到了。”管家进来通报,秦且修放下手上的刺绣,急急到门前去迎。宛娘——现在仍是柳宛娘子——终于是能再见面了。害了宛娘,是前世秦且修最痛的一件事。她已下定决心,这一次她定要护宛娘福寿终生。秦且修已派人送了黄金百两到王家给宛娘的女儿,足保她后半辈子生活无忧。明日她们就可以启程离京,等到了首阳,秦且修就送宛娘回家团圆,平安美满地过一生,不必再与她命运沉浮了。
秦且修一面想一面走到程府门口,柳宛早站在马车前等她了。秦且修欣喜万分,正要喊她,却见程溍北也从马车上下来,深不可测地看着秦且修。
“程溍北……你怎么回来了?”秦且修停住了脚步,皱眉怪道。
程溍北看了柳宛一眼,笑了笑:“柳二娘子,见过夫人。”
柳宛向秦且修行了一礼:“……夫人。”
秦且修上前几步,握着宛娘的手扶起她,十年前的宛娘如今真的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了,秦且修心中可谓悲欣交集。
“你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她对宛娘说。
宛娘看着秦且修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顾虑,最终只微微对她笑了笑。
程溍北招了招手,从仆人手上接过伞,替秦且修遮着阳光,对她说:“好了,外面晒,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怀溪将柳宛领到后院安置妥当,秦且修才转而问程溍北为什么那么快就回来了,事都办完了?
“我没去西凉。”程溍北闻言稍加思索片刻才说,“克答曼已经死了。”
秦且修瞬间皱眉:“什么?”
“弥察出乎我的意料,他似乎对其他王位候选人十分忌惮。有消息称西凉王卓拿言已经陷入了昏迷,但他始终没有宣布继任人。整个西凉王室都在蠢蠢欲动,弥察已经开始清除障碍了。而且陛下急召我回京,似乎是他与弥察达成了某种同盟。所以我只到兰县接了柳二娘子便返程了。”
秦且修心中暗自复盘,上一世她和程溍北是一起去西凉,弥察并没有对克答曼下手;而这一世她没有选择和程溍北一起走,克答曼之死却早了七个月之久。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相差?这其中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受到了影响,加速了克答曼的死亡?
程溍北倒没有那么多顾虑,他眼眸流转,见秦且修十分不安,便又说:“你也不用担心,或许克答曼的死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机会。”
秦且修不解地看向程溍北,程溍北笑道:“看明日进宫怎么说。”
因为程溍北回来,且西凉横生枝节,秦且修预备回首阳的事情自然也就不能如期进行。她到后院去找宛娘,宛娘一见她便跪下了:“夫人……”
“你这是做什么?”秦且修急忙去扶宛娘,宛娘却摇了摇头,不愿意起来。她双目含泪,对秦且修说:“夫人,请您恕罪!我来程府是别有目的,有人要我编造二少爷给四少爷下毒的事来离间您与二少爷。二少爷已经识破了此事,但他为了您仍然带我来了程府。您对我信任有加,不惜千里迢迢寻旧仆,我于情于理,都不该动这份心,请夫人降罪!”
秦且修笑了笑,手上加了把劲,将宛娘扶起来了:“这事我知道了,你如果真心要恕罪,就跟在我身边。我如今不过是一名无所依凭的新寡,身侧无人,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宛娘没料到秦且修会如此说,十分动容:“多谢夫人,今日夫人的恩情,我绝不会忘怀。夫人也不必这么说,您如今与二少爷在一块,二少爷无论如何也不会薄您的。”
秦且修拉着宛娘坐下来,闻言不免笑了一下,抻了一下脖子:“你这么说啊?我以为你会劝我离开程溍北。”
“……二少爷品性是好的。虽然始终没有四少爷那般的情意,但他对您也是真心以待。”宛娘真诚地说。
秦且修仰头吊着脖子,檐外的天空湛蓝,风卷云舒,她逼迫自己回忆关外广袤的苍天。这个时候,王聿的尸体正被鹰隼啃噬殆尽。她眯了眯眼,沉下脸:“他杀了王聿。我怎么原谅他?”
另一边,程溍北进宫应召却一直没有回来。过了午后,一位自称是京兆少尹杨彭的官员上门。秦且修还以为是公事,便请他进来了。杨彭却表现得十分古怪,既不落座,也不喝茶,纵览府中情形后,便问秦且修:“敢问夫人,程大人府上可还有其他妻妾?”
秦且修皱了皱眉,看了管家一眼。管家上前回答道:“回少尹的话,程大人还有一位侍妾住在西苑中。”
“侍妾?”杨彭看了秦且修一眼,“明明是原配发妻,无故却遭横贬。令主母居别苑,外室却高坐厅堂?”杨彭话落,一队官差便闯入府中,将府中众人制住,强行带走了秦且修和宛娘。
原是那日李若成一纸诉状告到了皇帝面前,直指秦且修欺上瞒下,程家苛待皇族宗女,要为李巧娘鸣不平。这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关键是找谁来查办。程溍北毕竟是三品金紫光禄大夫,主事的品阶太低办不了,因此便找了京兆府中赫赫有名的铁面少尹杨彭来办。秦且修平生只有扶摇直上的命,从没有落狱这样的经历。她一时也有些错愕,不过这也令她明白:种种细微的改变已经令今生与前世大相径庭了,她只是掌握了一种轨迹的结局,并非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此时此刻,她必须同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秦氏!以下犯上、作乱家庭、迫害主母。你认不认?”杨彭将一份认罪书扔在秦且修面前。秦且修瞪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少尹,断狱也该讲一讲证据。在程溍北娶我之前李巧娘就已经被贬为侍妾了。我犯了哪位上?作了什么乱?又害了谁家主母?”
“好,秦氏,你既然说程溍北娶了你,那你可有三媒六聘的婚姻文书?”
秦且修皱了皱眉:“没有。我和程溍北是互约婚姻,没有办婚礼。但程府上下,都可以证实我的身份。”
“如今告的就是程府残害皇族宗女!我只问你,你与程溍北分明是伯媳关系,你又新寡不过半年,服丧未满便与其通奸,你不是祸乱家庭又是什么?你既拒不认罪,便按屡教不改、知错不悔算!我教你以死谢罪!”杨彭义正言辞,把秦且修批得哑口无言,转身便去拟判决书。宛娘听得心惊胆战,这杨彭恐怕是想速战速决,她扶着秦且修的手臂道:“夫人,这人是有备而来,避过了二少爷要冤假造狱!”
秦且修咬了咬牙,一把抓住铁栅栏,厉声道:“杨彭!我是景王维私,当朝宰相宁文泰公见了我都要行礼。你为皇族宗女申冤,就可以藐视我首阳秦家的长女?”
杨彭闻言回头看了秦且修一眼,似乎是在心中衡量。然而下一秒他摔了毛笔,扬手翻下行刑令:“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你!”
一旁官差见令便取过麻绳朝秦且修与宛娘走来,竟是要当场绞死她们。秦且修见宛娘被从自己身边拉走,心中大骇,仿佛又回到前世宛娘死的那一夜,她疯狂地挣扎着,对杨彭破口大骂:“狗奴才!你也敢!”
杨彭皱了皱眉,心想这女人真是疯了。她不过一个没权没势的平民寡妇,怎么胆敢对从四品的朝廷命官叫奴才?
而就是这瞬间的犹疑,一声怒喝暴起:“住手!程大人在此!”
杨彭猛地转身,那出声之人正是程溍北的侍从怀溪。只见程溍北站在门口,手握长弓,利箭脱弦而出,直指杨彭!杨彭一惊,身体更快地反应过来,一个侧退,那箭射断了官差手中的麻绳。众人不得不停手,秦且修立即上前松开宛娘项上的绳子,宛娘不住地咳嗽干呕。
程溍北放下弓箭,走到杨彭面前,将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鱼符摔在他的脸上,沉声道:“什么时候你一个小小的京兆少尹就可以随意处置本官的家眷了?”
杨彭双膝跪地,匍匐道:“大人恕罪。下官只是依法办案。”
“哪条法律教你可以不经查证就枉杀无辜?”
杨彭喉头动了动,咬着牙将李若成的诉状递给程溍北:“李太傅吩咐速办,下官不敢不从,请大人明察。”
程溍北看了一眼那份诉状,将其放到烛火上焚烧殆尽:“李太傅?我今日宫中才与李太傅打了照面,邀他到我府上下棋。怎么他转头就要杀我的夫人啊?怕不是有人假传太傅之名生事,而你杨彭审查不力,才有今日之事,你该当何罪?”
杨彭将头死死磕在地上:“是下官办案不力,误抓了夫人。下官罪该万死!待会下官就去向府牧请罪!”
“滚!”
杨彭及众官差急急退下。怀溪上前接过宛娘,程溍北将秦且修脖子上还挂着的绞绳取下,扶起她低声宽慰道:“没事了、没事了,秦且修。”
秦且修惊魂未定,忽然听到程溍北那么低声下气地哄她,一时间后怕涌上心头,下意识抓着程溍北的手臂,双目含泪,咬牙道:“程溍北……”
“没事,已经解决了。”程溍北一手揽着她的肩带她往外走,一手握着她的左手,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安抚道,“我们回家。”
好在宛娘回府休养了半日便没什么大碍,只是脖子上的淤伤看着吓人而已。而秦且修却久久不能介怀,她总是忧愁地望着宛娘脖子上的伤,心中痛苦地想:如今她手上除了这丞相夫人的虚名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仅仅是一个从四品的官员都可以任意摆布她及身边人的生死。而她还以为自己是前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景德夫人,熟不知京地随便一个芝麻大点的官都可以碾死她。秦且修心中可以说是既懊悔又痛恨:她要权力,没有权力的她只感到不安全、恐惧、压抑与无可奈何的恨意。
她为此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睡。眼底都熬红了,而憔悴的面容却透露着恐怖的神采。“笃笃”敲门声骤然响起,秦且修起身披上外衣开门——却是收拾妥帖的程溍北,他眼底闪烁着慌张:“秦且修,皇帝和弥察发现你怀孕了,他们达成的同盟就是杀了这个孩子。快收拾东西,我们离开京地!”
真如一道晴天霹雳,秦且修急忙去把宛娘叫醒,囫囵收拾了些细软便与程溍北连夜骑马出城。
“夫人,我们要去哪?”秦且修在西凉学过骑马,但宛娘不会,因此宛娘就与秦且修共乘一骑。程溍北在前,秦且修在后。眼见他们越骑越快,宛娘不禁问道。
秦且修也不知道,但她看程溍北如此匆忙,心中明白一定是出事了。而李景仁留给他们的时间确实也不多,很快,身后便渐渐有一队全副武装带着火把的人马追来。宛娘见状惊叫一声,而此时秦且修腹中坠痛,冷汗从额头流下,秦且修惊恐地意识到她不能撑过这么长时间的骑行。
“秦且修,小心!”一支莲花梭从秦且修耳畔划过,是弓□弩!发动弓□弩,既说明了此队人马必杀的决心,也说明他们离秦程二人越来越近了!秦且修反手按着宛娘的背,喊道:“宛娘,趴下!”
莲花梭如雨般密密落下,扎进马的皮肉里,令座下的马儿痛嘶癫狂。程溍北见势不妙,只得调转马头,去迎追兵:“秦且修,到护城河附近等我。”
事态紧急,程溍北与她错身而过,秦且修眼睁睁看着程溍北离开,她咬了咬牙,扬手狠狠抽了马一鞭。
程溍北拖住了那群追兵,秦且修与宛娘一看到护城河的影子,便弃马奔入河岸。此时天已蒙蒙亮,护城河案都是些光秃秃的围墙,并不能借以藏身。而秦且修已经腹痛难忍,宛娘只能把她拖到一处不显眼的墙拐脚下。宛娘用帕子擦着秦且修额头上的冷汗:“夫人、夫人您怎么样?”
秦且修疼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她在脑中模拟前世怀孕逃亡时遭遇的疼痛,两相对比来判断自己的情况:“没事,应该没事。”宛娘不停地给秦且修扇风,扇了好一会,秦且修脸上的汗渐渐干了,腹痛也就缓解了许多。
她们在原地躲到黎明乍现,才见到一个人形色狼狈地在路上出现。那人显然也发现了她们,宛娘看了好一会才确定是程溍北,便扶着秦且修上去。程溍北浑身、满脸都是血迹,虚弱不堪,左肩深深扣进一枚梭子,血和衣服皮肉粘结在了一起。秦且修见程溍北如此模样,吓得脸都白了,她捂着他的左肩,只觉自己的声音都苦了:“……怎么弄成这样?”
程溍北喘着气看她,突然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被凝结的血块压住的眉眼一下生动起来。他轻轻把头抵在秦且修肩上,卸下了全身的力气:“还能见到你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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