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声婴儿洪亮的啼哭终于结束了长达十多个时辰的分娩。时间之久,可谓是惊险万分,如此漫长的折磨反而令秦且修留有余力。她从大夫手中抱过孩子,上一世,程昧一出生就交给了秦珠,秦且修根本不敢看一眼,更何况抱他一抱,生怕留恋之情阻碍。于是十一年母子情份,竟只有那秋日诀别的一面。而今生今世,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拥抱、看望自己的孩子,这怎不叫秦且修百感交集?她一时间竟泪流不止。
她低头亲了亲这皱巴巴的小孩,心中无限疼惜。
外间等候的众人听闻母子平安,也松了一口气。侍女抱了婴儿出来,先让程溍北看过。程溍北观察这个新生儿瞳色乌黑,体态健康,惹人喜爱,由衷地对他笑了。秦珠等人见此,心中怪道,程溍北算起来不过是这孩子的二伯,要抱过来看一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时间卡得这样急,反倒显得他一个伯伯却像父亲一般。这时侍女又将婴儿抱给秦珠看,众人心系着新儿产妇,便也没有过多追究,只是在心中一闪而过。
没等多久,房内也就收拾妥帖,秦且修强撑着出了门。秦珠刚在里面的时候秦且修因痛而面容扭曲,并不能看清她正常的容貌如何,此时她虽然因产后身上脸上都有些浮肿,但也大致能看出来五官的模样。
她那如注水盈胀的脸庞上洋溢着属于母亲的胜利,似乎是因为结束了怀孕这样不正常的母子关系,秦且修终于得以摆脱了某种情感与生理上的挟制,重新回归了自我的神采。
因而从她这副尊容中也能寻摸得出往常的光影。尤其是那一颦一怒间的劲头不难窥见这是个极丽的女人,五官是硬的,天然风情全在眉梢眼角,笑也动人冷也迷。
她出来的第一件事却是狠狠扇了方才那个稳婆一巴掌:“没用的东西!你要害死我?”
程溍北见状立即走到秦且修身边扶着她:“好了,别动气伤了身,何苦为难她?”
秦且修却冷道:“她这样的手艺也能给人接生?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把她的手废了,打出去,从此不许再做这一行!”
嘶——好毒辣的妇人!顺产第一件事竟是要挑产婆的手筋!
程溍北也有些错愕:“是不是有些过了?”
秦且修闻言看向他:“你不想办?”
二人正角力之时,旁边的彗奴却突然出刀——只听到那稳婆大喊一声,鲜血从手腕留下,覆盖了手上干涸的属于秦且修的血。那稳婆倒在地上口水横流,颤抖不止,竟是已经被人挑断了手筋。
程溍北震惊地看向秦珠,秦珠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秦且修,饶有兴趣地看向彗奴:“你是西凉人?”
彗奴看了秦珠一眼,才点头。秦且修也瞥了秦珠一眼,方才彗奴出手也是他的授意。秦且修笑了笑,转身招呼抱着自己儿子的侍女,就要回房了。
临进房间时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曹白禹说道:“曹老爷,这是我的族亲秦珠。白天让您和夫人受惊了,本不便叨扰。但今夜天色已晚,恐行路艰难,能否请您给他们找几间房暂且休息一宿?”
曹白禹自然不敢不答应。秦且修得到回答便关了门。
倒是段飏在秦珠耳边轻声道:“爷,咱们本打算今日事毕的。”
秦珠示意他别再说话:“此事恐怕比我们想象得还要难缠许多。”
“秦大人这边请。”曹白禹看重秦珠正八品官员的身份,方才在大堂得知秦珠官职时便就起了巴结的心思。此时更是将白天的事情一笔勾销了,笑脸相对地替他们安排了卧房。
“不枉这一遭辛苦,有了你,娘亲就算是有了寄托了。”秦且修将手轻轻搭在襁褓上,对熟睡的儿子轻声说话。她越看这孩子心中越是柔情蜜意,喜爱有加,只觉前路种种困难忧愁都不在话下了。
本来秦且修还以为这一世她没有联系会京秦家,秦珠就会像宛娘和卓拿言那样完全改变原来的事态轨迹,不再出现了。谁知秦珠却和前世一般分毫不差地出现在了她生产的房间里,这令秦且修感到这一世的命运中存在始终被天道隐隐维持的部分,即不会改变或过程改变而结果不变的事情。秦且修在这些事件中拥有着绝对的优势,而如何利用它是秦且修现在需要考虑的。
秦珠此行一定是为了那块李花玉佩而来,可是现在的秦且修却不再想将其拱手相让。那么她与秦珠为敌的可能性很大,失去秦珠的助力,也就失去了整个会京秦家的力量。秦且修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曾经有一枚深绿色的玉镯。因为有那枚玉镯她才能顺利进入宫廷,并且在后来的数次斗争中无往不利。
会京秦家无疑是秦且修那八年宫廷生活中唯一的后台,是与李景仁的博弈中最大的资本支撑。如果真的抛弃这样重要的后背力量,秦且修显然会感到十分可惜。
那么,她要如何稳住秦珠,并且将秦氏在首阳、会京两家的权势都收入囊中呢?
她心中不免细细回忆秦珠此人,觉得他真是无比的熟悉。而这种熟悉却并非出自于秦且修对秦珠的,而是出自秦且修对另一个人的。
“这可真怪。”秦且修抚摸了一下儿子的脸颊,“难道是外甥像舅?可他又不是我的亲生堂兄弟。”
一夜无话。
第二日,彗奴受秦珠的差遣来问秦且修的情况。秦且修却借着坐月子的理由闭门不见,彗奴回去向秦珠说明。秦珠便命段飏快马加鞭返回秦家,带了数十个下人家仆并几大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连同母婴常用品过来。几十号人一来便鱼贯入曹府各个房内,上上下下无不收拾得妥帖。彗奴带了人到秦且修卧房门口,秦且修隔着窗问:“这是做什么?”
彗奴回道:“爷看这曹家虽称得上富贵,但可用聪敏的下人终究有限,器皿用度一类也不似家里。主家小姐如今产后调养,这些杂事也就不能马虎。因此爷特从家里拨了些人过来伺候着,小姐尽管放心,一切事宜若有不顺心者,都可吩咐小的去办。”
秦且修笑了一声:“你们倒妥帖。”
房门开了,彗奴使了眼色,那些家仆便带着物什进去了。彗奴仍在外说道:“小姐夜间照顾小少爷时常要点灯,烛火多有不便。另有夜明珠三十余颗,供小姐夜间照明所用。”
秦且修看了一眼那装着夜明珠的红木大箱,心里一动,嘴上却说:“三十余颗?我当年一嫁进程家,我夫君也送过我八十一颗。都是巴掌大小,珠圆玉润,足填了好几个箱子,可惜荧光过盛,还非得加几层罩不可。这种东西,多了也不见得好。”秦且修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
彗奴明白秦且修这是在有意刁难,于是说:“这些次品,自然入不了主家小姐的眼。只当作权宜之用,还请小姐不要嫌弃的好。”
“好了,那就替我谢谢你们爷。”
因此,曹家遍地都是些佩着李花玉佩的人行走其间,说这贵族世家与富贾之户到底有所不同,其中吃穿用度、日常起居无不讲究。曹家偌大的庭院,竟尤嫌不够施展之地。曹白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跻身公爵士族的渴望又加深了一层。又因着秦珠暂且寄居府中,托他的关系辗转办通了几道手续,捐官一事手到擒来,最后也谋得了一个正九品的下县尉。不过此事暂且不提,说一说秦且修晾着秦珠这几日,就连程溍北也一概不见。秦珠的架势又似乎是真要与秦且修耗完这个月子。
而程溍北见秦家人对秦且修的这番殷勤,已经猜到秦且修是手握着会京秦家的某样把柄。现在是秦且修故意拿乔作态,秦珠先礼后兵地应付着。但却不得不提防会京秦家随时翻脸,毕竟现下里里外外都是会京秦家的人,秦且修和程溍北并不安全。因此程溍北已暗中联系京地府中的家卫向苍兰赶来了——秦且修既然已经通过弥察解决了皇帝的威胁,程溍北自然也就能重新以金紫光禄大夫的身份行事。
这日彗奴照旧在外问候秦且修时,秦且修隔着窗子问她:“说来是我疏忽了,还没问过大人此行是为了何事?”
彗奴心里当然知道秦且修这是明知故问,会京送去给她的信从没断过。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彗奴便说:“主家小姐不要怪我们唐突,此前已送过信函给小姐询问主家老爷玉佩之事。”
“哦?什么信函?我可一封都没收到过。你细细说一说。”秦且修假意道。
“想来是信差走失了,这才误了事。小姐可知主家老爷有一枚李花玉佩,颜色有别于寻常家佩,苍绿浑成,且较之白玉佩要更大上一圈。乃首阳秦家家主所特持,主家一应事宜皆出此以证身份。主家老爷仙逝,族中吩咐原二叔爷到首阳主办一切丧葬后事。如今已清点明白,只差了这一枚李花玉佩。问过主家老爷的亲信才得知是由小姐您代为保管的,所以辗转前来劳烦主家小姐。”诸位看官别听彗奴这几日谈吐如何委婉得体,实际上她不过是一介莽夫,在秦珠属下更是出了名的不会来事。这几日的问候、应答全都是由秦珠每天提前口述于她的,于是可知,双秦斗法,倒有几分你争我夺的意思。
“啊——原来是这样。”秦且修恍然大悟道,“也怪我,应当有所交待的。倒折腾你们跑这一遭,实在是不应该。也得多谢有族中各叔伯的操持,我们家里四个女儿,一个已经没了,剩下两个又都远在京地。虽然我还住在首阳城里,但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出了事帮不上忙也就不说了,反倒还会添乱。偌大一个首阳秦家,竟是没有中用的,还要累仗合族的帮衬,真是……唉!”秦且修说着说着,竟是泣不成声。
可彗奴听来听去,却不见秦且修有丝毫提及玉佩之言。此时秦且修情绪激动,又不好直截了当地问,只得硬着头皮道:“小姐言重了。还请小姐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秦且修于是哭得愈发动人肺腑,嘴里还喊着“我的爹啊”“亲妹妹啊”“可恨的程四”“可怜的全家、命苦啊”等语,彗奴也就彻底哑口无言了。
所幸秦且修哭了一会,儿子也跟着哭起来,她只得先去哄儿子,也就渐渐消停了。好不容易哄睡了儿子,隔着窗子见彗奴还呆站在外头,便叹了一声说:“明日你不用来了,让你们爷过来。”
彗奴领命去了。绕过前院的时候恰巧碰见了伺候秦且修的嬷嬷,这嬷嬷是个有眼色的,悄悄告诉彗奴秦且修近日总念着家乡的熏鱼手艺,会京带过来的厨子做了几回,秦且修都是吃了一口便撂下了。原来是苍兰、会京二州能用的鱼肉都不对,做不出她想要的口味。
彗奴问:“非得要是首阳的?”
嬷嬷点头:“估摸着是了。”
“知道了。有其他事情及时告诉我。”
嬷嬷应下。
而第二日几乎是日落时分,秦珠才姗姗来迟。秦且修依然没露面,隔着窗子招呼他:“建武元年,我流落会京,也多亏了你们家的接济。当时的主人应该是令尊吧?”
“正是家严。”秦珠回答道。
“那怎么当时没见过大人呢?你的母亲可是西凉人士?”
“当时年幼,便未曾见笑于人前。秦家世代都是中州姻亲,并不与外族通婚。”
“啊。对,我倒忘了这件事了。”秦且修暗自点头,秦家是真真正正的中州贵族,族中无论内外都是纯正的中州血统。当年秦且修到了出阁的年纪,她爹曾给她立过规矩,三类人员不得互通婚姻:第一是皇室王亲;第二是外地人口;第三是异族男子。于是最终秦御将秦且修嫁给了首阳程家的四少爷,却没想到此中另有隐情,竟是一举违背了这三条陈。
造化弄人。
秦且修往窗外窥探,秦珠就站在庭中心,她心下道:这可奇了!会京秦家竟能生出这样形容的人物。
她又开口道:“本来你的事情,我说什么也应该帮上一把的,但我爹的玉佩确实不在我这里。”
“小姐说笑了,首阳秦家的家主佩除了你也没人够格拿了。”
里面的秦且修哼笑一声:“我们家可不止我一位小姐。”
“会京秦家只认一位长小姐。”
窗子于是便开了一条缝,扔出来一枚蓝玉扳指:“你的东西,拿走吧。”
秦珠心知今日仍然不能事成,也不过多纠缠,只将一盒熏鱼递进去便打算离开了。下人将食盒揭开给秦且修看,她一眼便认出这盘熏鱼块乃是地地道道的首阳风味——原料用的首阳城河里甘美刺少的斑鳠,斑鳠只江南一带有,身无鳞而皮脂丰厚,因而烟熏后的鱼皮油脂香甜,鲜美异常;而这烟熏的手法也讲究,太干则柴,太湿则腻。大多只有寻常人家依照古法炮制,酒楼并不会专门售卖。甚至于说对得上秦且修口味的只有城西街一位在集市上走街串巷做零散生意的老头,家里的手艺,吃不完了才会时不时挑着两三条出来卖。算得上是首阳一道罕见而正宗的地域小食——秦珠竟然能买对。
想来这盘熏鱼应该是昨日就命人从首阳快马加鞭运过来,今天日落才送到。秦珠要带着它来,自然就迟了。秦珠身后,房门忽然打开了,秦且修走出来,急叫住秦珠:“诶,你等等。”
秦珠应声看向她,秦且修停住了脚步。此时他们二人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都同时在打量对方。对于秦珠而言,他今日才算是真真正正看清楚了秦且修的长相——秦且修的水肿已经消了,除去腹部尚还略显臃肿外已经和怀孕前没什么不同;而对于秦且修,却也是第一次这样仔仔细细地观察秦珠完整的面容,她心想——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