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世上再无人管你,你便要自己为自己做主

    德辉九年,初夏

    时近黄昏,青崖山,行人三三两两,陆陆续续下山归家,偏生有一个垂髫幼童逆流而上。

    “喂,娃娃子,天就快黑了,还不赶紧回家,山上有大妖怪,小心吃了你。”说话的是个年逾六旬的老先生。

    幼童朝他摆摆手。“我的乳娘病了,大夫说治不了,我听人说野山参能治百病,便来山上找,可挖到现在也只找到两株首乌。”

    “你的乳娘?”老先生有些讶异的上下打量起面前这个幼童。

    孩子脏兮兮的,一件打了补丁的布衣,一双破旧不堪的草鞋,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小鬼,哪来的乳娘?

    老先生略带玩味嘲道。“不知小公子是哪位府上的呀?”

    幼童显听不出对方话中之意,昂扬着脖子道:“我是东裕王府家的。”

    老先生一双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掉在地上。

    东裕王何许人也,当今圣上年少势微时的结拜义兄,战功斐然,权势滔天,就算是个府中丫鬟为他所出庶子,也不该如此磕碜。

    幼童见老先生一幅难以置信模样又道“我爹真的是李千啸我骗你就是狗。”

    “那小少爷今年几岁呀?叫什么名字啊?”

    “七岁……我只知道我姓李,但是名字…名字…。”幼童低下头,又羞又囧裸露在破鞋外的脚趾头紧紧蜷缩起来。

    “我还没有名字……”

    老先生更是讶异,不过转念间,他就想起五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丑闻,各家名门望族皆备好厚礼,准备去王府道喜,结果却出了那档子事,礼品通通退了回来,东裕王也没脸上朝……忽的他全明白了,脱口而出。

    “娃娃子,你娘是不是那个同人通奸又跑了的女人?”

    幼童一双小拳头攥的紧紧的,一言不发,头低着脸上一阵青白。

    老先生自觉失言,叹了口气道。“千错万错都不是小世子的错,弊姓孟,是这青崖村的私塾先生,你若看得上老夫,便称一声孟夫子吧。”

    “孟夫子好,我姓李,没有名字,我想是爹忘了给我取名。”

    “唉,小世子何苦自欺欺人,王爷不是忘记给你取名,是他不想忆起有你这个儿子。”

    幼童小小的身躯明显剧烈颤抖了一下,咬着牙,一言不发,孟夫子也不能再说这种大实话了,故意调转话锋“方才说你想找野山参,那种名贵东西是稀罕物,哪是这小小青崖山上能找到的?”

    幼童急了。“那怎么办?我的乳娘病得很重。”

    “花银子去药铺买呗。”

    “王府各家院子都有份例,每个月都有银子,可是我住的院子没有,平时吃的东西都是乳娘在院前菜地上种的蔬菜,我没有银子。”

    孟夫子捋着胡须叹息道。“罢了,也许这就是你乳娘的命。”

    “不!不是!”幼童急的直摆手。“我一定找到野山参,青崖山上没有我就去别的山头找,乳娘,待我好,王府里夫人姨娘都骂我,兄弟们打我,连下人也欺我,只有乳娘好好待我,同我说话,我一定要找来野山参,医好她的病。”

    “呵,是个好孩子,你往北走十里,有座不悔山,你去那里找找看,就是路程有些远……”

    “我不怕远,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幼童笑的欢喜,似乎看到希望。

    孟夫子心里犯苦,明明是个王府少爷,却偏生跟下人一块相依为命,还为下人的死活到处奔走……

    “小少爷你有想过未来吗?”

    “什么是未来?”

    “就是以后要过怎么样的生活。”

    幼童呆了,他茫然的摇了摇头。

    孟夫子叹息道。“小少爷可会读书认字?”

    出乎孟夫子意料,幼童竟用力点头。“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读过,王府里有个书香院,只要是爹的孩子就能去听夫子授课,我每回啊都是躲在夫子身后才进书院的,这样那几个兄弟就不会在书院里打骂我了。”幼童高兴地说着,炫耀着他如何逃避兄弟们欺凌的好法子,孟夫子心里却不是滋味。

    “我要把字认全了,有一天知道娘亲在哪里就可以写信给她,告诉她我在王府里过得一点也不好,连下人都凶我,我希望她能回来。”

    孟夫子一怔。“回来?怎么可能回来?等着被浸猪笼吗?”

    幼童眼中折射出金光。“我总想着娘亲有一天会回来,爹也对我亲厚起来,不会像现在这样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孟夫子实在也不忍心打破孩子这么点美好的幻想,只道。“若是你娘永远不回来了…嗯…老夫的意思是也许他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你总不能一直连个名字也没有吧?”

    幼童磕磕巴巴“。可……可是我爹从未同我说过一句话,他不会给我取名的,不如……”幼童突发奇想。“不如孟夫子给我取个名字好了。”

    孟夫子连连摆手。“小少爷终归是王爷的骨肉,哪里轮得到我一个私塾先生来起名。”

    若是这世上再无人管你,你便要自己为自己做主,老夫教小少爷一个法子。说着孟夫子便取下身后的书箱。

    “咱们选些寓意好的字,一个个写在纸上,放进着书箱,小少爷对着落日拜一拜,求老天爷赐你个好名,再从书箱中抽出两张来。”

    “好好。”幼童拍手称是,不片刻,二人忙活好后,幼童对着西方的落日余晖,双手合十。

    “老天爷,我爹和我娘都不管我求老天爷赐我一个好名字。”

    幼童说罢,一个头重重磕下去,抬起时,天空最后一丝光亮,已被黑暗所吞没。

    孟夫子不禁眉宇一蹙“这似乎不是一个祥兆啊……”

    幼童满心欢喜地将小手探进书箱。

    东裕王府西北角,玉笙院内,一盏昏黄的烛光,明明灭灭,风一吹,眼看着就要被吹灭了,却倔强的不肯熄灭,它在等它的小主人为他照亮回来的路。

    “乳娘乳娘!”

    幼童欢脱的喊声,为着萧索死沉沉的玉笙院带来生机。

    “乳娘我有名字了!”幼童满心欢喜推开房门,昏黄灯烛笼罩下,一个妇人静静躺在榻上。

    “乳娘,我的名字叫李翊炀,是我求老天爷赐的名字呢。”

    妇人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乳娘你怎么了?”李翊炀向前走了两步,握住妇人的手。

    “手也好冷,我再给你拿床被子来。”

    “不,别去。”妇人微弱喘息着。

    “小少爷床头柜上有一些碎银,你拿着,是我全部的积蓄,若是以后……以后没有东西吃,就去求王爷,夫人他们总不会看你……看你活活饿死。”

    李翊炀直撇嘴,“他们不给玉笙院份例就不给,我才不求他们,咱们院子里有小菜园,还有果树,乳娘你别担心你的病,以后我种菜我摘果子给你吃,我来照顾你。”

    妇人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了个惨淡的微笑。

    她本是极可怜的女人,丈夫早死出生的婴儿早夭,为了讨生活进了王府,本以为当了小世子的乳娘,生活就会好起来,谁料老天弄人,竟出了那么大的变故。

    身份尊贵的王府三世子竟与她这个下人相依为命,六岁的孩童什么粗活脏活都会做,活得像个小杂役,真是造孽啊……

    这六年来,他将这无人问津的小少爷视若己出般对待,如今她能听到这孩子说要照顾他的傻话,终是无憾了。

    “小少爷,你以后好好念书,别怕其他少爷们在书香院欺负你,长大后要……要做个有出息的人。”

    李翊炀用力点头“皓炎皓华他们不会在书香院打我,他们怕夫子训斥。”

    “孩子你……你要好好的。”

    李翊炀发觉乳娘脸色更加惨白,凹陷下去的胸膛久久不能平复,想来乳娘是累狠了。

    “乳娘你一定是累坏了,早点睡吧,明天我们再说话。”

    妇人费力缓缓舒出一口气最后握住了幼童的小手。

    “孩子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再陪我一会儿……”

    …………

    有没有一个瞬间让人突然间长大?

    有!

    亲眼见证最亲的人死亡。

    拂晓,乱葬岗,天空飘起毛毛细雨。

    一张草席,一个不大的坑,埋上厚厚的土,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乳娘死了……

    再也见不到她的脸,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一个人死了就被埋在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翊炀站在乱葬岗边上,眼泪已然干涸。

    生平第一次翊炀意识到一个词,死亡。

    乳娘才三十岁,这样年轻,人就没了,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天,谁都不知道,最后一天何时来临,可在那之前的生活呢。

    翊炀想起孟夫子的话来。

    “你有想过未来吗?”

    未来……以后的路……

    我以后不要天天被夫人兄弟们打骂,不要受府中闲人的气。……

    要做个大人物,这样别人就不敢欺我。

    可怎样才能成为人上人呢?

    这个问题已经超过七岁幼童的思考范围,翊炀有些茫然立在埋葬乳娘的那一抷黄土边上。

    “乳娘等我成为大人物,我有许多许多银子,就派人来给你修墓,建一个超大的墓碑,是全大昱最好的那一种……”

    厚厚黄土下,那具低贱的尸骨永远不会知道。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

    她会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并以皇室宗族之礼重新入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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