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瞳是来过北山的,清明祭扫,重阳登高,此山不近不远,不高不低,景致虽说不上奇绝,但四季变色,清泉连峰,很适合携家带口来游玩。
青蒿、艾草、菊叶,它们常常隐在杂草树林之间,看似不起眼,其实香味独特,功效非凡,杨瞳的娘亲带着她逐一认过辨过,这既是一门学问,也是踏青迎秋时的一大乐趣。
因为不是第一批进山采药的,杨瞳和一起上山的两位药童只能往山高林深的地方走。第一天,三个人聚在一起,收获并不多,于是第二天三人决定散开,各自去寻,倒是有了些收获,但他们人太小,一天采不了多少,三人一致决定再留一天。
之前一直在下雨,山间泥泞湿滑,即便再三小心,杨瞳还是不出意料地摔进了一处浅坡洼地,她心里千万遍念着莫遇蛇,莫遇鬼,但看到脚下躺着一个人时,她的惊慌比踩着蛇看见鬼更甚。
杨瞳蹬着腿往后退,颤抖之下连声赔罪:“得罪得罪,勿怪勿怪。”那人身长体宽,穿着青色的道袍仰面躺着,身上已经覆了些草叶,看不清面容,杨瞳以为是野外横尸,“待我出去,定当即刻报官,先生若有冤屈,若有冤屈……俗话说,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很可怜的,您千万不要来找我。多……多有得罪,在下告辞,告辞。”
她瑟瑟缩缩地站起身往上爬,哪知无处攀缘,脚下踩到碎石,跌回了原处,不轻不重地又给了“横尸”一脚,杨瞳吓得立马跪地磕头:“无心之失无心之失,先生莫怪先生莫怪。”
再想跑时,原本静静躺着的人竟扶着头缓缓坐起了身。杨瞳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叫出声,也不敢动弹。
“可是到了人间?”
那人声音低沉,语调虽缓却透着威严,杨瞳还跪着,牙关打颤:“尚……尚在人间,不知先生是人,还是鬼?”
那人转身看她:“什么人?”
“在下,医局药童。”
“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地,乃,萧山城郊北山,”
严都平只觉脑内昏沉,手脚难动,盘坐调息,更是一阵疲惫眩晕,看来的确毫无灵力,果然到了人间。
刚要开口让那小药童退下,方才吓得连爬带抖的人竟还起身走近了,从他侧面小心翼翼探过来:“您,不是鬼吧?该称呼先生还是道长?”
“道长吧。”严都平看她气息微乱,脸上还挂着泪,显然未从惊吓中恢复,“怎么不跑了?”
杨瞳吸了吸鼻子,朝他身前指了指:“那就是我要采的药。”
“不怕了?”
“您是道长嘛,不是鬼我就不怕了,您是受伤了吗?”
“累了,歇会儿。”
严都平被她脸上挂着的泪吸引,是被吓哭的吧,他伸手想接一滴来看看,却使不出凝珠咒,杨瞳不知道他为什么朝自己伸手,以为他是需要人搀扶,便扶住他的手又去抱他的胳膊:“我扶您起身。道长这样疲惫,是长途跋涉而来?您是听闻萧山爆发瘟疫,前来相助的吗?”
严都平不曾被人搀扶过,但明白她的意思,顺势借着她的力站起来,这个孩子很瘦,身子里气脉乱得很,不是长久之相:“瘟疫……难怪落在此处。”
“您说什么?”
“城中境况如何?”
“十室九空。”
严都平仰头看天色,灰败得厉害,不知又是哪位在闹事,低头看那小孩还在,好像在打量自己:“我要是想把你吃掉,你必定无路可逃,与我是人是鬼没干系,要么什么都怕,要么什么都别怕,人鬼神妖,也就那么回事儿。”
杨瞳听到直点头:“真有道理,您真厉害!”
严都平不禁摇头,凡间的小孩可真是没什么见识,杨瞳这会儿真的不怕他了,觉得他定是一位道法高深的道长。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响,杨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才发现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道长。
“您饿了吧?我这儿有烧饼,可以分您一个。”她从药篓里拿出小包裹,里面还有两个不大的胡饼。
严都平记得凡人吃饭是要钱的:“我没钱。”
杨瞳笑了:“那就当我孝敬您的?和尚不是会化缘嘛,道士不化缘吗?”
“有手有脚,何至于讨饭吃。”
杨瞳把饼递过去:“那,您给我算一卦?”
严都平看了看她,心想也没什么好算的,从她手上接过饼:“我不给人算卦,这个,当是借的。”
杨瞳知道道长应该是不好意思了,也没当回事:“如此,我便去采药了,道长多保重。”杨瞳见他拿着饼正面看看背面瞧瞧,想他是不是还在迷糊,忍不住又说,“从我来的方向出林子,往下再走小半柱香就能看见石板路了,那条路下山进城最便宜,不过进城容易,出城难些,要衙门和医局的签文印章,道长若只是路过,就莫要往城里去了。”
严都平咬了一口饼慢慢咀嚼,干巴巴的没什么味道,凡人的食物,竟是这般难吃。再看那药童时,她已走到不远处,拨着杂草釆了一把青蒿叶,手背上尽是细小的伤口,想来做药童时日不久,采药这活儿还生疏,她再往前迈几步,可就要踩着蛇窝了。
严都平有些不耐烦地蹙眉:“小孩,你过来。”
“道长有事?”
“头疼,你帮我按按合谷穴,用点力气。”
他手上的饼才吃了几口,杨瞳猜他应该是腾不出手,于是两手托着道长的大手用力一按,严都平疼得要缩手,林子里旋起一阵风,他感觉周身的经脉都被小孩儿这一下按通畅了,风像一只手掌拍过他前额,一下子消散了头疼,瞬间耳聪目明起来。
竟是被这小孩按得,恢复了神识。
人和神的不同,灵力法术还在其次,神识才是神能够看透瞬息万象,理清千头万绪的根本。天尊说神识恢复靠机缘,灵力增减看体悟,这小药童与自己有什么机缘?
杨瞳又按了几下,仰头问:“道长感觉好些吗?”
严都平收回手:“好多了。走吧,领你去别处,这里差不多了。”
“您知道哪里还有青蒿?”
“嗯。”
杨瞳这下高兴起来,颇有些狗腿地帮道长掸了掸衣服:“我就知道您必定不凡,瞧我这运气,两脚踢来一位半仙,您躺着歇很久了吧,可是辟谷术?您不算卦是因为算得太准怕泄露天机吗?您肯定也懂医术吧。”
严都平觉得她聒噪,转脸看了看她:“两脚,本君记下了。”
杨瞳立马抿住嘴不说话,有些心虚地跟上道长的脚步。
两人离开,方才他们待的洼地处,又扫过一阵凉风,不大的一片林子,远远近近跪了不少孤魂野鬼,树上也有精怪战战栗栗缩着,直到听不见人声,才有个身着华服的野鬼轻声问:“这位是何方神圣?气势怪吓人的。”
好些老鬼平日趾高气昂的,见着那位竟久跪不起,还擦起了脑袋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树上一只小麻雀精看到那位走远了,才喳喳叫道:“有眼无珠的东西,阎君殿下都不认得,难怪死在这荒山野岭无人问哟,活该你难超生。”
严都平嫌身子重,到哪儿都找块石头坐着,一面想事情一面和那小药童闲聊。
“道长,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道士?”
“向道的聪明人。”
“法术难学吗?”
“聪明就不难。”
“那我家小五能学,她胆子大也聪明,肯定能像道长这样厉害,小五可聪明啦,论语,唐诗,千字文,不管什么一教就会,会了就不忘呢,大哥二哥我,还有老四,都不如小五聪明,我家小五要是去考状元,肯定比那些秀才郎君都厉害。”
“那就让他去考。”
杨瞳拿锄头狠狠刨了两下地:“女儿家要考,也是那些小打小闹的琴棋书画针黹女工,不应该这样的,好多女子都被埋没了。”
严都平想了想,凡间男子的确大多不像话:“那就到地府去考,地府可以。”
杨瞳一愣:“真的有地府啊,那我回去告诉阿瞒,一百年以后,她就可以做状元啦。”
严都平被她逗笑了:“你这到底是忌讳还是不忌讳?”
“您笑话我啊,我以为道长您不会笑呢。”
严都平又冷了脸,荒唐,他堂堂幽冥之主,怎么可能喜形于色,定是这副凡人身躯自以为是。
如此,杨瞳又在山里待了一天,她一人釆的药要比另外两个药童加起来还多。严都平隐约觉得自己和这小药童的机缘不止于此,但他不想见更多的人,便说还有些事情,晚些进城。
杨瞳有些好奇道长的事情,但不敢耽误时间,又给道长说了说路就往山腰凉亭去了。
严都平没离她太远,这孩子瞧着不太聪明,但和凡间其他小孩儿一比,就显出灵气来了,身骨端正,气韵清净,难道天尊是要他到人间来收个童子?未必不可,但还要再看看。
出了山,周遭那股颓丧灰败的瘟气更重了,他记得唐玉师兄是被罚在萧山城做城隍,有他在,怎么会叫九重天的瘟神这样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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