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苑花榭边的小庆堂,端惠公主冷着脸坐在上首主位,杨瞳坐在她下首左边第一张圈椅上,郭家父母坐在对面,郭至绪低声同父母交代了几句话,就走到公主身边站着。
郭家主母已经哭过一轮,现在一边抹泪一边似是关切地不时看看杨瞳,郭老爷有些端着,又十分心虚,举着茶盏干喝不咽。
杨瞳闭目养神,两手在腹前交叉摊放,吊吊一会儿在圈椅边的绣墩上坐着,一会儿飘上房梁,和堂里的老鬼说话。
端惠已经嘱咐门房,沈大人到时请到小庆堂来,这会儿一屋人,就是在等他。
沈宽众从外头进来,他个子不是很高,但脸上很有大官的威严,宽眉炯目,须正脸沉。他本以为只是寻常叙话,进来看到公主坐在尊位,堂中还有生人,心下便知有事。
杨瞳睁开眼睛看他,吊吊也从梁上飘下来:“就是他就是他,老了好多哦。”
沈宽众看清杨瞳的刹那愣了神,这孩子小的时候,他是见过的,一半像庶妹,一半像妹婿,很会长很漂亮的孩子,性子也乖巧,见人有些怕羞,不过总是笑眯眯的。
他情不自禁走向她:“可是,可是杨家的三姐儿?”
杨瞳起身行礼:“大舅舅安好。”
沈宽众虚扶起她:“安好,安好,不必多礼,这些年,你还好吗?小五呢?”
杨瞳垂眼,公主说道:“沈大人先请坐下,今日有几件事情需得盘对。几位是当事之人,我虽说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但自问能主持这个公道,凡我所问之事,你们如实答来。沈大人,您与郭家究竟是何关系?”
沈宽众尚未落座,上前一步正对公主:“想必公主已有耳闻,臣有一位庶妹嫁去了萧山杨家,种种原由,使小妹与庐州娘家并不亲厚,渐渐无甚联络。那年杭州府瘟疫,臣心中实在惦记,多方打听,才知小妹一家惨遭不讳,仅剩稚子下落不明,臣托故旧留意,除了病坊中的只言片语,还有一些杨家在萧山的事迹人际。郭家便是在那时,携三姐儿的庚帖及订亲信物上门的,他家老母留守萧山,在病坊遇见三姐姊妹两个,一直尽心照顾,后来郭家老母寻到门路往江宁府避难,却在途中与她姐妹二人走散,郭家老母四处追寻,多时未果,急出了怪病,至今仍然卧病在床,我心中感念,故对郭家多有照拂。”
杨瞳冷笑,听得直摇头,公主皱着眉又问:“官家可知你与郭家曾有些姻亲关系?三娘子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你又怎敢背信弃义,急于替郭家说合!”
沈宽众想了想,并非他要说合,是官家觉得郭至绪不错,文武双全,模样出众,为人又温润谦虚,端惠公主身体不好,高门出来的公子少爷大多不会照顾迁就人,看来看去才定下的他:“官家头一次同臣说起,臣便将两家的关系全盘托出,官家坚持,臣亦问了仲理自己的意思,所以做主先与郭家退了亲,拿回了三姐儿的庚帖和银锁,未与公主言明,实在是不想徒增枝节。”
端惠心中了然,定是父亲嘱咐不许多说,因为太医总说自己的病根儿在心上,忌思虑过多。郭至绪松了一口气,从前他所知晓的亦是这般,即便公主怪罪,他也能说不知者不怪。
公主示意沈大人入座,沈宽众便在杨瞳边上的位置坐下,轻言问杨瞳:“是否当年之事,另有内情?”
沈大人所述差不多如杨瞳所猜想,不过从他的话中,杨瞳又听出些有趣的地方:“大舅舅莫急,先听听看郭家人是否有悔过之意。”
她声音不大,落在郭家人耳中却有些尖锐,郭夫人刘氏盯着杨瞳:“三娘子的意思,是我郭家有欺瞒之处?萧山之事,是我婆母九死一生带回的消息,我夫妻二人信她亲口所言,她为你姐妹二人走失,心存愧疚以至疾病,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家虽说清贫些,到底是书香之家,做不出欺凌之事,倒是你,丢失多年,如今忽然出现,未必不是心怀不甘,再者说,你与杨家三娘子,模样相似罢了,沈大人又如何确信,她便是你庶妹之女?”
沈宽众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孩子长大了,眉眼却是没怎么变的,他正要开口,公主倒先拍了桌子:“连郭至绪都能一眼认出来的人,你们倒怀疑上了。杨道长,我看他夫妻二人并无悔过之意,你不必再顾什么长辈旧识,尽管详说,有我在此,他们不敢造次。”
杨瞳起身,向公主行了一礼,又朝沈宽众一拜:“多谢大舅舅为我做主,退了郭家的亲事,这本也是我今日的目的之一,方才舅父说,萧山事后,郭家登门,所携订亲信物是一枚银锁?”
“是银锁。”
杨瞳抬眼,看到郭至绪涨红了脸,这小子还不如他爹娘经事儿,不过自私自利是一脉相承的,对上杨瞳的眼神,他已下定决心将自己摘出来:“父亲,母亲,或许你们有什么苦衷,但是你们不能欺负三妹妹当时年纪小,信物是一枚金锁,上头还镶了两颗赤红宝石,比我家给出的玉佩贵重许多,这种事情怎可造假。”
郭夫人指着儿子半天说不出话,郭老爷将茶盏重重磕在茶案上:“当年家母病重,四处求医无果,老朽倾尽家财未能解救一二,不得已才典当贵物,以银锁相替实在是我拉不下脸来,老朽深感惭愧,定会将典当所得银两悉数奉还。”
杨瞳抱着胳膊欣赏这对夫妻的表情:“你们家还真是各有异心呐,你的确是想当了给你娘看病,但是郭夫人不舍得,一来,老太婆要死不活,不值当给她再多花钱,二来嘛,她从未见过那般做工精巧,璀璨华丽的佩饰,想据为己有,也要感谢你实在喜欢,不然今日我断不能这般容易地撕破你们的脸皮。”她转身看向端惠,“公主殿下,那金锁就在郭夫人腰间荷包当中,眼睛对着两枚宝石细看,可见童童二字,是我父母祈愿,盼我无论何年何岁,都能如孩童般无忧无虑。”
郭老爷震惊妻子的贪婪和谎言,并没有阻止公主身边的人抢夺荷包,郭夫人气急,不再有贵夫人的端庄:“你这个丧门星讨债鬼,活该你一家死绝,知道为什么独你一个活着吗?因为你那一家子全是被你克死的,多富贵的一家啊,就因为你晦气,全都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了!哈哈哈,你是个什么东西,又脏又烂,还想来我家门上兴师问罪,我劝沈大人最好不要认她,免得再来个祸及满门!”
“住口!”
沈宽众和郭毅几乎同时开口,公主身边的侍卫压着郭夫人,杨瞳冷眼看着她:“你为何这般笃定,我家只我一人独活?我家小五是生是死你从何得知?”
郭夫人被她盯得一阵恶寒,颤抖却仍然恶毒:“肯定一早被你克死了。”
杨瞳上前,一把揪住郭夫人的衣襟,没使多大的力气就把她拽着向外拖,郭夫人一路尖叫,杨瞳走得很快,屋里一众人都跑着追过来,小庆堂和花榭之间的过道边上有一口井,杨瞳把郭夫人压在井边:“竟敢自诩书香之家,礼义廉耻全然不顾了,我不让你们尝尝何为祸及满门还真对不起你们了。”
“不是我,不是我!”
她将郭夫人半个身子埋进井里,郭夫人双腿在外本能地挣扎踢蹬,口中呼嚎尖叫都被深井吞得空荡低沉,赶过来的人都劝杨瞳冷静:
“老三,舅父为你做主,他家可恶,你别脏了自己的双手。”
“三妹妹,你冷静些。”
“杨瞳,你大逆不道,血口喷人!还不快快松手。”
杨瞳坐在井边淡笑:“郭夫人,听见没,你家老爷叫我松手呢。”
她单手提着郭夫人后背衣裳,松了松手还摇了摇郭夫人的身子,郭夫人尖叫连连:“啊!啊!求求你别杀我,是老太太扔的,是老太太扔的,与我无关,别杀我,别杀我!”
杨瞳看着郭老爷,把郭夫人身子拽出来,悬在井口:“老太太扔的什么?”
郭夫人满脸充血,钗环散乱,涕泗横流:“是,是老太太把杨瞒扔进井里的,不是我,她说杨家家财万贯,肯定被两个死丫头藏起来了,所以,所以趁你不在,逼问杨瞒,小孩儿不肯说,她,她就把她,扔进井里了……”
公主掩口惊讶,沈宽众难以置信,愣怔中踉跄了一步。郭家父子俩像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杨瞳想起妹妹在自己怀里的模样:“沈家舅舅,当年萧山瘟疫,多少人家断门绝户你是清楚的,祖母去世后,娘就把我和妹妹关在最荒僻的院落,每天送饭送水绝不碰人,小五您只满月时见过一回,她是我们兄妹几个里头最聪明的一个,可是,可是我家小五,满身伤痕,无人搭救,是在早春的天儿里,活活饿死的。”
沈宽众沉默不语,端惠公主红了眼眶,吊吊扑过来抱住杨瞳:“那老虔婆在哪儿,我去杀了她,我去杀了她!”
杨瞳拍了拍吊吊站起来:“既然与郭家的亲事早已退了,那麻烦舅舅也帮公主退了亲事,我乃方外之人,今日只为理清俗事,并不是来问罪的。”她走到沈宽众身边,“沈家舅舅,庚帖我已送诀自毁,从今往后,就当萧山无故人吧。”
沈宽众喉中哽咽:“你,过得好吗?愿不愿跟舅舅回家?”
杨瞳轻笑摇头:“我有家的,我师父待我很好。”
沈宽众很愧疚:“往后有事,记得还有舅舅。”
“好。”
那边郭至绪去扶母亲,郭老爷背着身子看不清脸,公主上前来问杨瞳:“郭家,你想如何处置?”
杨瞳朝公主笑笑:“善恶有报,就像郭家的老太太王二翠,她那病也不是病,是中了魇术,进少出多,日日饥饿疼痛。”
公主点了点头,把杨瞳拉到一边说话:“听闻那老太太形同枯骨,几次三番想自尽了断,但都不能成功。”
杨瞳凑到公主耳边:“就是我请人魇的。”
端惠眼中放光:“我就知道!”
“郭家余下众人,品行不端者今后必定霉运缠身,公主当速速与他家厘清,往后再挑夫婿,自己多多上心,我看官家,眼光一般。”
公主缠着她:“不如,你再帮我算一卦?”
“我不算姻缘的。”
“欸,我是公主,很有钱的。”
杨瞳想了想:“好吧好吧,左右我要在这儿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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