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都平早就想过,若死,必入冥海,那样才能死个干净,再无重生之可能。

    可是世上千般万般事,就像这渺渺海水,茫茫无计,若非自沉于底,如何能知道冥海之下是何种景象。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往下沉,骨肉在慢慢消融,感觉不到疼痛,申起揪着自己衣襟的手已经化没了,他面目狰狞,似乎没想到严都平一早想的就是同归于尽。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灵魂与海水融为一体,他多么想和瞳儿分享这一刻的松弛,所有的迷惘、痛苦、悲欢,都被海水吞噬。第一次与死擦肩,他是恐惧的,这一次,舒服很多。

    瑞隆赶到冥海时,亲眼见到他们一同坠落,他盘腿坐下,额前的灼热感让他感受到东皇金符蕴藏的力量,无数金光从他眉间的红痣中迸射出来,缕缕追入海面,丝线般在海水中拉长,瑞隆看不见的地方,它们交织着笼罩严都平的身体,严都平最后的一眼就是那抹金色,之后再没了知觉。

    冥海能吞噬万物,只除了一样——光。

    东皇金符以金光为身,细看之下,那无数金光中夹着咒文,密密护住严都平的魂魄,使他在不断下沉中暂避海水,冥海之下,越深越暗,越暗越静,这里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没有尽头,也没有未来…

    阿罗觉得罗酆山从没这样安静过,花鸟虫鱼,妖精鬼怪,全都像收到什么信了一样,静默无声。

    他在浮罗洞内,整理着姑娘曾经用过的东西,有笔墨纸砚,经书诗集。姑娘的东西其实很多,虽然她有乾坤袋,但日常用的还是喜欢整整齐齐归置在外面,当然也占不了多少地方,所以收拾起来很容易。

    阿罗把这些东西全搬进浮罗洞,只花了半个时辰,连她的卧房也清了个干净,桌椅箱榻,一样不落,恢复原貌。那里原是殿下面壁的内屋,后来给姑娘住,殿下也不常面壁了。

    阿旁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大白天的,怎么躲在这儿?”

    “想些事情。”

    阿旁指着那些东西:“你收拾这些做什么?”

    阿罗抚着一本诗集:“姑娘临走前吩咐,她用过的东西,都要烧掉。”

    “为什么要烧掉?”

    “她不想,让殿下再看见。”

    阿旁问:“姑娘是不是一早就料到殿下会送她走?”

    阿罗眼中有泪:“岂止料到这个,她早就知道再也回不来了…有些事情,殿下是拗不过姑娘的,姑娘心里藏了多少事,殿下未必清楚,她不说,谁也猜不到。姑娘留了几句话给你。”

    “什么?”

    “若殿下活着回来,却忘记了姑娘,你会不会告诉殿下,他曾经有个徒弟,有位夫人?”

    阿旁摇头:“殿下若忘了,我们说有,他未必相信。”

    “所以你会只字不提,也假装没有过这个人,对吗?”

    阿旁点头。

    “姑娘说,就是这样。”

    阿旁看向阿罗:“眼睛是不是会死?他们俩,究竟什么法事?”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办法。”

    伯施几个也很快离开了青莲峰,离开了灵山,各人造化不同,漂出苦海需要的时日就不同,杨瞳每天坐在冷冷清清的屋里,明珠和她说话,她有的时候听得到,有的时候听不到。

    这天她坐着写了会儿东西,也不知写了什么,明珠叫了她好几回也没应声。明珠没办法,走到她身边坐下,看到她脸上有泪,拿出帕子给她拭泪:“怎么又哭了?”

    杨瞳问:“明珠,池子里的莲花有再开吗?”

    “一朵快开了,一朵还早。”

    杨瞳点头:“等那朵开了,你也走吧。”

    明珠摇头:“又说什么胡话,我不走。”

    杨瞳抓住她的胳膊:“明珠你知道嘛,我还有个妹妹,她叫阿瞒,阿瞒很聪明,但也调皮,我很想在她身边照顾她,可是我时日不多了,连她最后一眼也看不到,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她,告诉她,姐姐不是不想去见她,只怪路途遥远,赶不过去了,我怕她会怪我,生我的气,你帮我去看看她,好不好?”

    明珠不肯:“我不想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在这儿,哪怕公子真的去了,也有个人替你收身立碑……”

    杨瞳又替她抹泪:“你不知道吧,我身子里头有一把火,等我死了,这火就会烧起来,把我烧得一点灰都不剩,想想都觉得吓人,千万不能让你看见,不然以后你记起我来,就只有害怕了。”

    明珠抓紧她:“怎么会呢,我不怕的。”

    “答应我吧,花开了就走,我想你记住我现在的样子,以后你常在阿瞒身边,她想我了,你就陪着她,给她讲故事,让她不要哭。”杨瞳一笑,“阿瞒也许不会哭,她很好哄的。”

    明珠握住杨瞳的手:“公子放心,我会去照顾阿瞒妹妹,会帮姑娘一直陪在她身边,但是,也让我好好送你最后一程,行吗?”

    杨瞳道:“我不知道火烧起来是什么样子,万一伤了池子里的莲花,你就走不了了,若再伤了你,那就更不好了,明珠,走吧,把池子里两朵花都带着,那朵未开的就放在苦海上,让她去渡她的有缘人。”

    “公子……”

    杨瞳突然心头一动,拉着明珠出来,两人看到那朵欲开的青莲已经绽放,杨瞳笑道:“你看多巧,这就叫择日不如撞日,明珠,去吧,去蓬莱找阿瞒,告诉她一定要按时吃饭,别饿着自己。”

    明珠垂泪:“这一回,还会有重逢的时候吗?”

    杨瞳搂着她:“不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珠只是抱着她,默默不语。

    最终,明珠也走了,青莲峰上连风都不爱来,自来了这里,逍遥就当真只是一只镯子,可是眼下,杨瞳只能和他说话:“你或许不会跟我一起化成灰烬,但如果融化了,是不是就得留在这里?也许,不该把你带进来。”

    逍遥的去留其实也不需要她担心,他们从来和她都是一个整体,她生则存,她死随灭。这天深夜,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呼吸,觉得或许真的是最后了,便与玲珑相融,隐入经脉。

    这一次,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平静,杨瞳在睡梦中停止了心跳和呼吸,心火烧化了冰魄,从身子里头烧到身子外头,烧毁了檀木的床榻,烧毁了书架上的万卷经书,烧毁了青莲峰上的一切,四十九日之后,灵山青莲峰只剩下一片焦土。

    那是个神秘的地方,除了佛祖,任何神佛都不得进入,所以无人知道山里的侍经使者是什么模样,也无人知道那里为什么会起火,更不知道为什么,佛祖宁愿经楼被毁,也不允许任何人去那救火。

    大火熄灭之后,佛祖去青莲峰念了一日一夜的经,这是在阿苏生前,他一直想念给她听的,没成想,竟成了她的祭文。

    我的阿苏,现在你该真的自由了吧。

    冥海之底,没有海水,是个无尘无土,亦真亦幻的地方,严都平悬在半空中,上面渗下来的水柱像雨水一样淅淅沥沥,打在严都平身上,灼出一道又一道伤,他原本像死了一样毫无知觉,渐渐的,他有了痛的感觉,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竟然醒了。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可是严都平无处藏身,四下只有无边的幽暗,无论怎么走都只是黑暗,他身上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拢拢袖子,袖中竟掉出一把伞来…

    严都平撑起伞,这下总归不再添新伤了。他撑起伞,凭着直觉往前走,一直不停地走,他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多远,一年?两年?或许十年,二十年。

    在这里,他无从知晓时间,只知道自己终于再看到一点光的时候,内心起了点波澜,他才知道,自己确实还活着,他掉进了冥海,可是依然活着。

    终于走到一处不落雨的地方,严都平收了伞,仰头看到上面漂着一朵未开的莲花,他伸手摘下,那朵青莲似有感知,一到他手中便活了过来,闪着青光,拽着严都平从这里的海底浮了上去,青莲在海面上绽放,载着严都平漂浮在茫茫苦海之上,若不是灵山的佛光,他真的猜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还好灵山有光,若不知觉漂到灵山去了,那岂不是失信于人。

    失信于人?严都平并没有想起很多事,所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再回到罗酆山的时候,阿旁十分高兴地告诉他:“殿下,冥海边上的阿苏开了,竟是十片花瓣的阿苏!”

    严都平有些茫然:“冥海边何时种的花,怎么会开花?”

    阿罗见他眼中无光:“是前人,无意中遗落的花种。”

    严都平似乎想起些事情:“哦,幽冥界是有那么个传说,竟是真的吗?这些花儿,莫非为我而开?”

    阿罗苦笑:“殿下若能这样想,很好。”

    申氏寂灭,玄坛元帅赵公明继玉帝位,仙魔止战,世无以仙魔论神,唯善恶有别,九重天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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