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盈叩门进了花厅,宿流光正一人坐在窗前,茶几上香茗冒着热气,他一口未动,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见过八王爷。”解盈朝他一揖,“不知八王爷有何事要与下官商讨?”
她一夜未睡,滴水未进,刚才又挨了解左京一巴掌,喉咙里哑得好像要燥出火来,堪堪说完两句话,便再也没有寒暄的心力。
宿流光睁开眼,没搭理她,招手叫来苟儿,吩咐了几句话。
“坐吧。”他朝解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神情依旧恹恹,双眼下垂,看起来有些春困,“听说你去了尚书府。有什么发现?”
解盈愣了愣,道:“没什么特别之处。王爷,家父让解某少管此事,恐怕这案子就要结了。”
她语气里带了几分试探。
宿流光抬起头,明目漆黑,正对上她的视线,一言不发。
解盈给他瞧得支吾起来,低头把茶杯捧在手里,以袖掩面,假装喝茶,实则是为了遮挡宿八王锐利的目光。
宿流光眉峰微挑:“那是我的茶。”
解盈手一哆嗦,“哐当”一声,茶盏跌落在桌面上。
“王爷恕罪。”她尴尬地低下头。
宿流光如没听到一般,慢条斯理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游记,一边随手翻看,一边道:“你知道,要背着你父查案,有哪些难处么?”
解盈惊讶地看向他。
“掩人耳目是一难;名不正言不顺是一难;不忠不孝,又是一难。不过最难的,还是这里……”宿流光抬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解盈,你猜猜,你办案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解盈怔然:“还请王爷指点。”
只听“嚓嚓”两声,八王爷将手中的薄册撕成碎片,打乱了扬在桌上:“拼起来。”
解盈:“哎?”
“拼起来。”宿流光温声道。
那目光如秋月下的流水,清凉柔和,薄纱似的罩在她身上。
她心中微动,却仍然不解其意。眼看宿流光没有开口的意思,她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研究手里七零八落的残片,余光中却偷瞧着八王爷坐在日光下,沾着露水般濛濛半眼的黑眼睛。
宿流光半坐半倚,好似比适才睡醒了些,正对着窗外天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时候,苟儿端着一盅汤走进来。
雪梨的沁甜钻入鼻腔,宿流光摆了摆手,苟儿将甜汤放在了解盈的面前。
解盈又“哎”了一声。
“犯什么傻呢。”宿八王很淡地笑了笑,接过她手里拼了一半的碎纸,随意看了看,便放在一旁,“你这嗓子,哪里还能开口说话。还是我帮你说吧。”
解盈傻乎乎地看着苟儿塞进自己手里的汤匙,正要道谢,就被那小孩又一次嘲笑了:“解郎君,爷叫你别说话呢。”
“我刚从岑府回来。岑敬廷告诉我,你到岑府正堂看了余文柳行龟甲之术,又去陆氏兄妹二人的房里转了转。”宿流光悠悠道,“你发现陆仙儿房间凳子翻倒,窗户大开,加上她手上有胭脂残痕,因此你推定她是梳妆时被窗外闯入之人劫走。”
解盈眼珠动了动,刚想说话,又在苟儿警告的表情下讪讪闭上嘴,只点了点头。
宿流光轻敲桌面:“然后呢?你去了陆昶的房间,发现他住得极尽奢华,与他妹妹截然相反,是不是?”
解盈又点头。
宿流光瞥她,不满道:“别光顾着点头,喝。”
她只好抓过那盅润喉甜汤一顿扒拉,狼吞虎咽吃完了,才轻声开口道:“王爷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平时刻意服药压低的嗓子被梨汁清润了,声音竟然罕有的细柔清丽,出口时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话也越说越轻。
宿流光仿佛没有察觉异常般,接着道:“今日朝堂上,杨柳楼的老鸨宋柔倩供说,陆昶为陆仙儿赎身时,两人曾因借住岑府之事争吵——结合你今晨在岑府发现的,你想到了什么?”
解盈沉吟片刻,小声说:“陆昶铁了心,要做岑府的上门女婿,连家具都尽数置办妥当;而陆仙儿不赞同此事,因此只住在最简陋的客房,随身的箱子都未曾打开。”
她说完小心地看了宿流光一眼,活像个怕先生批评的学生。
“这便是你的问题了。”宿流光低笑了声,把手中拼好的图册扔到她眼前,“要将一片片的碎纸,沿着边角,拼成完整的一页,你已得心应手——可要把每一张拼好的纸重新排序,变成一整本书,却把你难得在解左京面前无话可说。”
“您是说……”
“看过陆仙儿的那个泥雕没有?”宿流光道。
解盈立刻想起那只底下刻了“祈愿兄嫂平安”的小泥船,连忙点头。
“觉得有什么不对么?”宿流光耐心地问她。
解盈眉尖轻拧:“似乎确有违和之处,可我……”
“嗯?”宿流光卷起书册,在她头顶轻敲了下,“忘了我刚才说过的话么?”
这一敲把解盈敲的脑门发烫,覆在铅粉白泥下的面颊微微一热。她没顾上羞窘,几个看似毫无牵连的东西已在她眼前走马灯一般来回浮现:
厢房、争吵、岑府、泥雕……祈愿兄嫂平安的渔船、金榜下的花车游街、未曾打开的旧物箱、赎身当日的争吵……
忽然,一道灵光从脑海中闪过,她坐直了身子:“陆仙儿的旧物箱从未打开过,若那泥雕真的是她送给兄长的定亲礼物,她为何来岑府多日,却连箱子也不打开呢?”
宿流光颔首:“接着说。”
解盈双目熠熠亮起来:“泥雕所塑,乃是一男一女立于渔船之上,底下许愿平安康泰,而陆昶是当今新科状元,岑家女儿亦是金枝玉叶,陆仙儿送二人立于渔船的泥像,于情于理都略有不妥,无怪我总觉得违和。不仅如此,仔细想来,这雕塑看着实在有些老旧,确实不像近日新买的……”
宿流光安静地凝视着她,目光中带了几分鼓励。
解盈恍然悟道:“加上陆仙儿因不愿住岑府与兄长争吵——王爷,我明白了,那陆昶在家中早就有了糟糠之妻,随他出入渔船、受尽贫苦。这泥雕自然也不是订婚礼物,而是陆仙儿为求兄嫂出入平安而买。她深知兄长早有婚配,才无论如何不愿意和他住到岑府去,眼睁睁地看兄长做那陈世美之事!”
宿流光低低地“嗯”了声。
“旁人问她,她支支吾吾不说出原因,自然也是因为顾惜兄长名节,不料坊间竟传成她身怀邪术、怕被岑尚书戳穿。”解盈戚然道,“实在有失公允。”
“很好。”宿流光点了点头,面上依旧一派平静,似乎愤世嫉俗、世情人伦,一概与他无关。他没给解盈任何沉湎于情绪的时间,就问:“现在找到点感觉了么?”
解盈怔怔抬头。
“这桩案件中,千丝万缕,岂止如此。”八王爷抚了抚衣袖,垂下眼睫,“它难着了你,是因为所有线索之间——就如一本书不同页间的不同段落——乍看之下毫无干系,实则一律事出同源。”
解盈看着他那张依旧丑怪至极的脸,忽然抱起双手,一揖到底,言辞恳切:“解盈无能,请王爷教我。”
宿流光嫌弃地挥了挥袖,把她赶回椅子上:“我且问你,你一到岑府,司天监就开始烧龟甲行占卜之事;占卜结束,坊间忽然出现陆仙儿是邪魔妖女的传闻,你父亲要升堂结案;升堂之时,那四个指证陆仙儿有鬼的证人,恰恰是状元郎陆昶的同榜、同科、同乡进士!你说,这事巧不巧?”
解盈目露惊愕,薄唇微启,竟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许久,她才僵硬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声音干涩:“依王爷之言,这件小小采花杀人案,竟好像所有人都牵连其中——解盈甚至不知该从何想起,从何断起了。”
她惭愧地低下头,手指仍因为激动而泛白,心中却更是下定决心,无论解左京如何阻挠,这一案她必然要深究到底。
宿流光盯着她瞧了片刻,又道:“既如此,我们便从简单些的地方开始。先说你弄错的最明显的一件事,你觉得陆仙儿是被窗外闯入之人打晕劫走的?”
解盈点了点头。
宿流光哼笑了一声:“你既然去她房里仔细检查过,那么有没有注意过她的梳妆镜?”
解盈点头道:“明镜如水,岑府没有在吃穿用度上短了她。”
宿流光循循善诱:“镜子放在什么位置?可否清晰?”
“西厢一进门就是梳妆处,妆镜面朝厢门,背对窗……”解盈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搜查时感到的异样来自何处,“那梳妆镜十分清晰,如果贼人在陆仙儿梳妆时从窗户闯入,必然会倒映在镜子中,她不可能无所察觉!纵使无力反抗,她至少也会夺门而逃,或是高深呼救……除非,除非那贼人根本不是从窗户里进来的。”
“既然贼人不是从窗户中进来的,”宿流光冷冷地问,“那为什么窗户会开了一夜,导致屋中溅入了雨水呢?”
解盈深吸了一口气:“是凶手故意开了窗,想让人误以为此案是外人所犯。既如此,本案凶手只能是岑府中的人。而岑府中,最有动机谋杀陆仙儿的……恐怕就是担心婚事败露、身败名裂的状元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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