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儿搀宿流光上了轿,四名精壮轿夫身着皂衣,沉默地抬起轿子,朝城郊清凉山的方向而去。

    解盈匆匆收拾了些行李,拜别父亲后,也提起一口气快步赶上了八王爷的座驾。

    那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她却丝毫没有落后,且脚步轻盈,身如飞燕,连气也不多喘一口,好似一只安静而敏捷的猫。

    一旁轿帘略撩起一角,轿中人语气略带奚落:“你脚程果然快,当之无愧京城轻功第一人。”

    解盈额上泛了一层薄汗,气色却比在府中好,况且案情有了眉目,她的声音都活泼了些:“是解某自封自赏的第一人,王爷见笑了!”

    宿流光哼笑一声,放下轿帘。

    “王爷!你刚才说三日内雷震子必会落网,是什么意思?”解盈清声问道。

    “我会测算天命。”宿流光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有些闷闷的,“你信不信?”

    解盈听出他话中玩笑之意,笑着摇头:“我才不信。”

    宿流光也笑起来:“三日不三日,没什么打紧的。但要尽快结案,不论真假,总得马上找到个凶手。”

    解盈嘴角的笑容渐渐褪去,她低声道:“王爷,我父亲为官清廉,忠正刚毅,不是会草菅人命的贪腐昏官。”

    “他是父,你是子。他是什么样的为人作风,还会向你禀报不成。”宿流光的语气不以为然。

    解盈不免有些恼怒,但宿流光的下一句话,便如给了她当头一闷棍般:

    “解左京要趁太后诞辰,大喜之日,上奏皇帝,让他给我和解鼐指婚,此事你可知晓?”

    “什么?”解盈面上顿时血色退尽。

    宿流光冷冷一哼。

    “可是……可是……”解盈呆呆地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会,直到八王爷的轿子远去,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拔足飞奔而上,高喊,“王爷,王爷,你真的要和解鼐成亲?”

    宿流光淡淡道:“若是皇帝下召,我也不好不给他面子。”

    可解鼐是个男子啊!解盈心道,父亲若真求得了这门亲事,把那男儿身的弟弟用花轿抬到八王爷家中,这不是犯了欺君之罪么?

    “我听说,你和解鼐是同胞而生?”宿流光忽然开口,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解盈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才想到他人在轿中,应该瞧不见自己的模样:“是。”

    “不知他容貌如何?”宿流光漫不经心道,“解左京每次叫他出来,都隔着屏风珠帘,我与他说话,他也只以诗书相答,我都没见过这位解二娘子的真容——他的模样也如你一般俊俏么?”

    解盈脸轰得一红,一时间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宿王爷捞起轿帘瞥了她一眼,轻笑一声,好似也并不想知道答案,便扭头闭目养神去了。

    解盈缓缓回过身来,忽然明白了解左京的意图。

    正如弄弦所说,她和解鼐年纪越来越大,她扮作男子倒是还好,只是解鼐纵使瘦弱多病,也到底是个男人,声音体貌都与女子大不相同。且二人都到了婚配的年纪,即便解鼐常年藏在深闺之中,早晚有一日,也必然会露了马脚。

    解左京虽设计宿流光和解鼐见过几次,却从不让二人见面,而解鼐既然是男子,便不可能嫁给宿流光,这样一来,嫁给宿流光的只能是……

    解盈只感到背脊涌起一股冷气。

    解左京是想借此次婚配,将她和解鼐的身份换回来。

    小轿没走半个时辰,就在近城西的饮食街慢了下来。

    苟儿道:“爷,解大人,庆丰楼到了。用过午饭再走吧!”

    宿流光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

    轿子停在这座名满京城的酒楼前,解盈惊讶地发现,八王爷的贴身护卫丁甲正等在门前。

    “王爷。”丁甲抱拳行礼,又俯身在宿流光耳边说了两句。

    宿流光目光微沉,他抬头,冲解盈招了招手。

    解盈愣了愣,便也像丁甲一般凑到他面前。

    “解护卫。”他轻声斥道,“别走神了。好好看看,有没有人跟着我们。”

    解盈面色一变。

    “进去吧。”宿流光道。

    丁甲率先迈进酒楼,苟儿推着宿流光进去,解盈坠在后面,她的脚步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抹厉色,又极快地掩饰过去。

    四人没有进包间雅座,而是在二楼窗下凭栏而坐,四个轿夫坐在下首。

    “爷,想吃点什么?”苟儿笑问。

    “叫个虾鱼莲子羹,弄两碟澄沙团子,拿些荔枝酒。”宿流光道,“解护卫给我捶了一上午腿,来点个硬菜。”

    解盈受宠若惊,随口叫了些鱼虾,压低了声音:“王爷,东北角那一桌一直在看我们。”

    宿流光不动声色,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就对苟儿道:“干等无趣,去叫几个歌舞妓来陪着。”

    苟儿问:“叫几个呀”

    宿流光一敲他脑袋:“多叫几个。”

    苟儿笑嘻嘻应了,麻溜地跑出去,倒是解盈,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看起来浑身不自在。

    “怎么?”宿流光慢悠悠地道,“家教很严么?”

    解盈支支吾吾没开口。

    不多时,七八个披纱带幔的美貌歌妓将他们团团围住,一时间香鬓缭乱,乐声绵绵,加上那香喷喷的果酒鱼鲜端上来,两名舞伎舞至八王爷身前,端起玉壶,垫着脚尖便往他盏里倒酒。

    另两位娇软女子簇着解盈,要给她夹菜,她“嗳”了声,正要推拒,便听宿流光道:“你把那边那个轿夫叫过来。”

    解盈如释重负,忙跑去下首喊人。

    轿夫朝八王爷一行礼,宿流光直截了当地道:“待会酒过三巡,趁着场面混乱,你们去雇个闲汉,扮作我的模样扶进轿里,抬回清凉山。丁甲,你扮作解护卫,跟在轿前,莫让人认出来了。”

    丁甲两条八字眉一耷拉:“王爷,解大人的品貌我哪儿学得来呀。”

    “他们也不敢靠近,学个四五成像,便成了。”宿流光微笑道,“腰带子再系紧些。”

    说话间,苟儿又带了十数乐伎,领进楼中,笑吟吟道:“诸位!我家老爷好事将近,今个儿高兴,请大家边吃饭,便听曲!每桌上好酒一壶,大家别客气!”

    众客瞧见那衣香鬓影、粉黛胭脂,又听得靡丽扰扰之音,心便已醉了一半,好酒端上桌来,莺莺相劝,更是连魂都要飞了。

    众女簇拥下,解盈好不容易才逮了个机会问宿流光:“王爷,既已安排好了假扮的,那么我们如何脱身?”

    宿流光也喝了两杯酒,此时一双乌目中光晕流转,他一指栏下:“你不是轻功卓绝么?从这里下去便是酒楼的后花园,我遣人备了马车等在那里。”

    解盈无奈笑道:“我自然无碍,只是王爷你……”

    宿流光盯着她:“身负一人,也无碍?”

    解盈“啊”了声,面颊微粉,她探出身看了栏杆外一眼,又回到宿流光身旁,小声低语:“也是无碍的。”

    酒正酣时,酒楼掌柜前来打了个招呼,体贴地为他们放下纱帘。

    几个劝酒乐伎在帘前三站三坐,弄筝跳舞。

    “现在。”宿流光忽然道。

    解盈顿了顿,应了声“是”,随即倒了杯酒,仰头一口饮尽。

    腹中热气上涌,她也壮了胆,俯下身,轻道了声“得罪了”,便一打横将宿流光从椅上抱起来!

    苟儿捂着嘴低叫了声,只见解大人足尖一点,整个人已无声无息地翻过栏杆跃出楼外,他忙探头去看——

    但见那解盈如一只灵巧的壁虎一般,纵使怀抱一人,脚踩屋脊砖瓦,也未发出半点声响,她跃下飞檐,绕着那顶梁红木柱借力,轻巧地滑入草木丛中,两人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视线之外。

    丁甲叹道:“好俊的轻功!王爷果然没有看错人。”

    苟儿“啧啧”两声:“还真不是吹的——好了,我们也该走啦。解知府的人大概是要跟到清凉山,才肯放心呢。”

    二人一番拾掇,又叫了几轮酒,将那扮作八王爷的闲汉灌得醉昏昏躺在椅中,披头散发遮了半张脸。

    乐伎们抱琴的抱琴,抱琵琶的抱琵琶,前胸贴着后背,齐齐簇拥着轮椅,将轮椅围得水泄不通,花团锦簇地送出门外。众客看着如云美人,哪里注意得到轮椅上的人已被调换,光顾着欢呼起哄:

    “恭喜八王爷!”

    “谢谢八王爷的酒!”

    “八王爷洪福齐天呐!”

    假八王朝着天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几个美人巧笑嫣然地将他的手臂抱下来,口中嗔道“八王爷看旁人作甚么,看看我”,“看看我呢,八王爷,还欠了我一杯酒呢”,直到假八王被送入轿中,她们才一哄而散。

    众人盯着美人们远去,似乎仍意犹未尽,苟儿为他们每桌又点了一壶酒,这群宾客才开开心心落座畅饮。

    “真难伺候。”苟儿嘀咕了声,吩咐四名轿夫起轿。丁甲则暗中瞧着东北角那桌人,果见他们也已起身付账,才松了一口气。

    一行人前前后后,各怀鬼胎,一路往清凉寺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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