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帝缄默良久,稍时,倒是责怪地看向宿流光:“皇叔,这种荒唐事,你既然早就看穿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你这是存心看我出丑么?”
他这话说得可轻可重,宿流光睁开眼,收起扇面,微微坐直了身,面无表情:“陛下弄错了——我可不比在座众位聪明多少,若不是看陆昶神情有异,我岂能知道他另有筹谋?”
承德帝拿手指用力地点了点宿流光,眼神仿佛在说“我信了你的邪”,他一拂袖,高声道:“解左京呢?叫他滚过来见朕!”
群臣慌道:“陛下息怒。”
随侍疾步赶往临州府,解盈急道:“陛下,家父偶然重疾,怕是难以拜谒。”
承德帝冷笑一声:“就是爬,他也得爬来见我!”
话虽如此,几个侍从将面如金纸的解左京抬上前来时,解知府莫说答话,就是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你们父女两个,倒不知谁更会演。”承德帝凉凉地扫了二人一眼,“宣太医来!”
一盏茶后,张太医抖索着两撇山羊胡颤声道:“湿火灼金,脾湿土滞,解大人患乃是泄痢之症,尚须卧床疗养。”
解盈也道:“陛下,家父前几日办案操劳,又饮食不当,得了湿热之症,所以才托我代他赴宴,绝无欺瞒之意!”
“好啊,好一个绝无欺瞒之意!”承德帝被他俩气笑了,“那你说说,你女扮男装,入朝为仕,又是何意啊?”
解盈心中已打好腹稿,她拜答道:“回陛下,解盈之罪,实不容恕。只是家父如此授意,实在是为了尽孝于父母,不得已而为之,还请陛下从轻发落。”
“哦?详细说来。”
“陛下,解盈的祖母刘氏,年逾古稀,缠绵病榻,平生所愿便是解家有后,香火得传。”解盈垂目轻道,“爹爹年过半百而无所出,太婆婆忧思成疾,险些一病不起。直到娘娘怀了我与解鼐,又有神医称此胎必有弄璋之喜、能继香火,太婆婆大悦,身体这才渐渐好转。”
“谁料解盈出生之日,娘娘的诞下一胞二胎,竟然全是女儿。太婆婆尚在病中,若知此事,必然气死。我爹爹心急如焚,一时情急,便谎称二胎为一男一女,想待太婆婆痊愈,再道明真相。”解盈以帕拭目,声音轻颤,“然而太婆婆的病时好时坏,总找不到挑明真相的时机,父亲又再无所出,竟有绝嗣之兆。如此一来,这真相又如何说得出口?父亲虽然愚孝,却未尝不尽忠于朝廷,还望陛下宽恕!”
她一拜倒地,情真意切。
承德帝“唔”了声,方道:“解左京一片苦心,倒也算个孝子。只是他胡诌男女一事也就罢了,怎可任你入朝为官?难道不知我大启从无女子入仕的先例?”
“此事怪不得父亲!”解盈忙道,“陛下,解盈为了假扮男子,自幼读书、勤练武艺,便渐渐也有了立功名、酬壮志之夙愿。父亲素来……素来疼我,拗不过我央求,便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我放肆往来。解盈斗胆恳请陛下治我之罪,却莫殃及家人!”
众人一片静默,只有宿流光,轻轻地哼了一声。
承德帝踱了几步,沉吟道:“此事可大可小。众卿以为如何啊?”
群臣面面相觑。
吏部侍郎周谆道:“陛下,微臣觉得,解娘子与解知府此举,身为人子,情有可原。解娘子虽欺君入仕,可是为官数年除暴安良,有功无过,更无不臣之心。俗语有云‘百善孝为先’,陛下可罚之贬之,免其死罪,也可成一桩仁德美谈。”
“此言差矣!”御史大夫闻言站起,“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解左京既为人臣,便应忠君为先,奉孝其次,焉有颠越之理?更何况女子无才是德,祸乱朝纲,成何体统!当斩之以儆效尤。”
众人一时争执不下。承德帝摆了摆手,又看向解盈。
只见解盈挺身而跪,不卑不亢,谦卑愧疚却不见慌乱,青丝散乱而不掩风姿,似乎众人所议与她的生死毫无干系。
承德帝心中一动,忽然望向一旁打着哈欠的宿流光:“皇叔对此事,可有何见解?”
宿流光懒洋洋地抬起头,随口道:“‘英雄岂有男女之分’,适才,这句话是陛下亲口说的吧?”
承德帝一怔,继而恼道:“朕说的是戏文,又岂能与现实混为一谈?”
宿流光不以为意:“既如此,陛下就斩了她罢。”
“你!”承德帝一口气被他堵在喉咙里,“君无戏言,朕刚说了英雄不分男女,转眼便斩女官,听起来倒像是朕没有容人之度一般!”
宿流光垂眼笑道:“戏文岂能与现实混为一谈?”
解盈闻言,忍不住微微扬起嘴唇。一个念头滑过脑海,她怔怔想道:《砍柴郎盗密信》本无女扮男装一节,八王爷如此安排,难道一开始便是为我着想么?
这样想着,她悄悄望向轮椅中的宿流光,宿流光仍然没什么精神,一对上她的视线,便有意无意地偏开头。
“解盈。”承德帝忽然看向她,“你抬起头来。”
解盈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看向面前的承德帝,她嘴角的笑意仍未来得及收起,此时看起来如春风扶柳,桃枝掩月。
承德帝盯着她凝波一般的乌目,淡淡道:“你既然有报国之志,我封你做个五品女官,进宫中伺候,如何?”
这一言如惊雷一道打在解盈心头,她嘴边的笑意立刻消失不见,只得躬身掩去目中波澜:“陛下,解盈粗鄙草莽惯了,若是进宫,怕会笨手笨脚,冲撞了贵人。”
“是呀,陛下!”周谆也叫道,“陛下,此女从小学了一身拳脚功夫,陛下岂可将她留在身边?”
“诶,周侍郎此言差矣。”承德帝摇头道,“解侍卫既能将临州府大小案件处置妥当,这宫中内务自然更是信手拈来——至于这功夫,你去张太医那里领一剂软筋散,自绝后患,不就得了?”
解盈的脸一下变得苍白。
她虽不通晓宫闱之事,却也知这女官虽有官品、可掌内务,实际却常为帝王取乐之用。更何况一入宫墙,又失武艺,她怕是此生再难见到禁宫之外的太阳。
“陛下!”解盈叩首道,双手微颤,“解盈有罪在身,不堪大用,斗胆恳求陛下赐解盈为庶民,留下这身拳脚功夫。解盈虽身在江湖,亦可报效家国!”
承德帝垂目看着她,面色缓缓冷下去:“怎么?你的宏图远志,江湖间实现得,宫中便实现不得?”
他上前一步,用剑柄挑起解盈的脸,令她看向自己,逼问道:“你本就重罪在身,朕想放你一条生路,才出此下策,你仍不知足,难道是有忤逆之心?”
他的语调放慢了许多,声音亦比先前轻柔,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毛骨悚然。
解盈只觉背上冷汗涔涔,只得低声道:“解盈不敢……解盈谢陛下不杀之恩。”
承德帝这才挑眉微笑,他收起剑,高声道:“传旨——”
“且慢。”
众人齐齐看向宿流光。
八王爷终于坐正了些,那张丑陋狰狞的脸此时正对着众人,黑眼睛深邃如墨,叫人看不清其中意味。
“八皇叔以为,朕此举有何不妥?”承德帝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并无不妥。”宿流光淡淡道,“陛下此举,既留用了人才,又彰显了仁义——只是要令我失信于太后。”
承德帝眉头跳了跳,徐徐转身:“皇叔此言何意?”
宿流光微微一笑:“陛下有所不知,解知府与我私交甚好,常有往来。几日前,解知府和我曾随岑敬廷入宫,面见太后。”
“朕知此事,”承德帝道,“这几日岑敬廷操持母后寿宴,故而频频入宫。只是此事与你有何关系?”
“解知府和岑敬廷有八拜之交,那日他随岑敬廷进宫,便是想请太后为他说一桩亲事。”宿流光轻飘飘地道。
“哦?什么亲事,要母后去说?”承德帝一顿,忽然反应过来,“莫非……”
他说到一半闭上嘴,凉凉地瞧了眼宿流光。
“如陛下所料,解知府有意将爱女嫁我为妻,故向太后相求。”宿流光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他恹恹垂着眼帘,随手玩着手里的扇挂,直到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才慢吞吞地道,“我已经答应了。”
众人张目结舌,连解盈都张大了嘴,双腮先是一白,继而红彤彤地热到了耳后根。
半晌,才有人颤颤开口:“解知府纵使要嫁,也该嫁二娘子解鼐,和此女又有何关系?”
“解知府虽未明说,”宿流光哼笑一声,“可焉有长姊不嫁,先嫁其妹的道理?——陛下,我与解盈的婚约乃太后亲指,您若非要她入宫为官,于我虽无妨,却实在有些愧对太后。”
承德帝瞪着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咬牙道:“罢了,罢了!既然皇叔心系佳人,朕岂能夺人所好?”
宿流光安静地垂着双眼,没有答话,解盈却忽然反应过来要发生什么,整个人都僵在当场,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拟旨!”承德帝甩袖离去,面色不虞,边走边道。
众官忙簇拥相随。
“五品带刀侍卫解盈,欺君罔上,本当处死,念其尽忠尽孝,将功折过,今免死罪,杖五十,贬为庶民。”
“临州知府解左京,知情不报,宽纵下属,着去安阳梅县任知县,即刻上任。”
“摆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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