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到布鲁斯车上,莱纳才知道贝鲁西斯原来一直想要市游乐园圣诞特典系列的一枚蝙蝠纪念币,而今天是活动的最后一日。他一次都没有和她提过。大约怕她为难。这枚纪念币是作为家庭挑战的奖励颁发的。不限数量,但必须是家庭。
可“单亲”家庭,也是家庭啊……
莱纳困惑得皱起眉。布鲁斯在反光镜里看到,“每个男孩都渴望有个英雄般的爸爸。”没有公开场合里油腻的前缀后缀,独处时他对她一直算得上正常。当然现在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害怕被问起不见踪影的爸爸,宁可不参加所谓家庭活动。他那样一说,她记起读书时跟导师探望过的羁押在精神病院的囚徒——乍看之下斯文单薄的年轻人,据说残暴得杀害了几名同学。动动机是受害者幼时侮辱他行为诡异的父亲。她当时的不解可能太明白写在脸上,那人阴鸷得盯着她,冷冷阐述,“不值得么?为了一个百无一是、对亲生孩子漠不关心的男人。对你这样的小姑娘来说,当然不值得。包括研究我的心理一样也是。既然来了……你听好了,这叫男人的尊严,哪怕要侮辱也该是我来。”当年不能理解的,其实到了今天她仍是似懂非懂。
“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后座上的男孩忽然那样说。后视镜里的他,半是悲伤半是怨恨。
当年的杀人犯是怎样表情?莱纳出神想着,印象里的年轻人没有悲伤。不更人事时的一句中伤换来成年后的致命报复,多么狠的人才做得出。她不顾导师的阻拦问他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直觉里答案不会是简单一句“小时候没有能力”。他朝她笑了。运算模型里定义的完美笑容,却让她毛骨悚然。他反问她,“小时候有什么能失去?温暖的家?爱你的父母?”她听懂了。他要在他们最春风得意之时把他们打入无间地狱。
莱纳的不在状态使布鲁斯多看了几眼。谁都还没来得及劝解,又听男孩道:“要是我知道他现在在哪,我一定会叫他后悔。”
冰冷的声音里和记忆重叠。莱纳不记得当年自己是怎样离开探视区。只记得浑浑噩噩里青年跟她说的最后一句,“我很清醒,让他们杀了我吧。”以及导师意味深长的劝告,“你不能把你所有的感情代入给他们。总是这样,会使你陷入危险。倘若你无法做到冷眼旁观,那么这个学科或许不适合你。”所以她也没有把辅修的心理学转为主修。
“他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会。”莱纳直视着后视镜里少年受伤小兽一样的眼神,一字一顿。他和精神病院里的那个不一样。他是幸运的,遇见了当年的阿姨和姐姐,内心还有挣扎。
布鲁斯一下一下有规律敲击着方向盘的手指迟了几秒落下。她那副少有的严肃模样,坚持里露着悲伤的眼神,就好像是……透过男孩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眨了眨眼睛,把发现留给了自己。
男孩固执得与她对视。一大一小,各不相让。最终败下阵的是男孩。并不意外。握着拳,红着眼眶的贝鲁西斯,还哪有半点在研究员面前的威风。
“不是要蝙蝠纪念币么?满心恶意又爱哭鼻子的讨厌鬼,蝙蝠侠可不会喜欢。”她瞥了眼后视镜,闷闷说。贝鲁西斯发怔得抬起头。
比起这个,被蝙蝠侠关照才该是更令人害怕的吧……布鲁斯无聊得想着。
到市游乐园的时候其实已压着停止接客的时间点,多亏布鲁斯刷了脸才被特批放行。检票口的小姑娘、稍有年纪的负责人光盯着他看,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半真半假做的解释:福利院的孩子,前些日子生病但又实在想要纪念币。
他探出头说话的时候,沉默一路的贝鲁西斯从后座探出身,拽了拽莱纳的衣袖,低低说:“我错了,你别生气。”莱纳绷了一路其实早有些绷不住的脸上露出笑。
家庭活动不难,但不是家庭无法完成。譬如设计成摆钟模样的密码锁,须得根据提示将三个钟面的指针同时拨到确切位置,才能打开。一路上的设置多以“三”为核心,活动样式丰富——文字解密、数独、摸索机关……应有尽有——但谜题多是莱纳解的。贝鲁西斯所知不多,布鲁斯则异常尽力扮演着“草包”角色。她并不相信他如表现出的一无所知,却也无法断言他的深浅。
顺利得到蝙蝠纪念币后,布鲁斯和莱纳转了些常规项目。云霄飞车、跳楼机、极速风车、大摆锤……多是他自己玩的。莱纳问他要不要一起,他坚持说不要,就连布鲁斯也被拒绝了。贝鲁西斯上云霄飞车前又喜又怕的模样才像是硬逞强的小男孩,偏偏他还要悄悄拉莱纳的衣袖,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为她和布鲁斯操心。还说,“要是……时间不够,我可以多乘几次。”
被他眼巴巴瞧着,莱纳有些哭笑不得。一回头,布鲁斯又笑得正灿烂。不过他们的打扮也着实不适合玩耍。一个西装革履,一个长裙短靴。
“你要是想玩,我可以让整个游乐园只为你开。”他懒懒插着口袋,半侧着身子,眼中柔光看不出真假。
他说“你要是想玩”,不说“今天我陪你玩”。和他在一起,带着个孩子在游乐园里上串下跳,无需等到第二日大概便足够霸占所有社交媒体首页。真是贴心。
“心领了。只是我吧,打小就对这些不怎么感冒。”她侧首看他又很快挪开视线。他的熠熠眼光和游乐园的霓虹灯一样,亮得刺人。入夜后的飞车跑道灯开一路,急驰的飞着载着看不清的笑脸在惊叫和欢笑混杂中,匆匆来又去。眼前是灯火通明,她眼里却只映下星辰寥寥。
“哦?我倒是恰恰相反。小时候什么都爱玩,什么都玩得比别人好。可惜不认识小时候的你,不然等你从过山车上下来吐了,我还能安慰你。”他总是在看起来不那么合适的时间说一句那样合适的情话。他拍了拍她,示意她看最陡的那条轨道,“以前不是这样直上直下,那一段是倒挂的。所以过山车一直小男孩间攀比的一种手段,也总会邀请小姑娘们一起来。我没见过不哭不闹或者不吐的。也许,你会是那个例外?”
他随口一问没报什么希望。她难得正面给了回答,“我小时候一定要爸爸妈妈陪着,才敢去乘。”她脸上有一点笑,和平时都不一样。
“也不和朋友一起?”
这一次她只是摇了摇头,换了话题,“后来呢?后来为什么改了轨道?”
“家长写了投诉信,说总把孩子弄呕,不好。碰巧那段时间飞车出了躺故障,满车游客卡在半空一个多小时。那天之后,运营方妥协改了轨道。”
“挺可惜的。”
“可不是。改后的轨道,我今天第一次瞧见。”他似乎话里有话。她打量了一眼,没能瞧出什么。
他没有说的是,那之后不久他父母双亡,再没有游玩的兴致。即便他还有阿福,阿福说要陪他去游乐园,可到底不一样了。不论是游乐园,还是他。如今他腰缠万贯,买得起一整座游乐园,却买不回当初简单的快乐。
过山车回到站台,爸爸妈妈拿着气球牵着小女孩从他们面前经过,一家三口有说有笑。他不经侧眸去看,眼里有藏不住的怀念和落寞。他没能看到,背对着自己的莱纳望向那一家的眼神,与他如出一辙。
欢乐的汪洋里,唯独他们格格不入。
过山车贝鲁西斯留到最后坐,坐了两次。再问他还有没有别的要玩,他想了想说,“想乘旋转木马。”
旋转木马?莱纳和布鲁斯错愕的视线在半空里不期而遇。
贝鲁西斯可能也觉得有些奇怪,摸了摸鼻子,解释道:“阿姨说旋转木马能给人带来好运。如果说身前是想要的,身后是想抛掉的,那么只要努力去长大变强就能抓着身前的美好,因为它始终在那里。”
莱纳知道他口中的阿姨是谁。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有个人啊,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那个人让她去坐旋转木马,说小姑娘都该喜欢的。她说她不喜欢,转来转去的马很蠢,是在浪费时间。那人却说:“木马能给人带来好运。木马上的好运是固定不动的,只看你是不是够努力,能不能得到它。”她有些被说动。那时的她特别想要一套书,那个人承诺她只要她去做一件在她看来很愚蠢的事,就买给她。木马是个形象的比喻,她却又脱口而出,“如果好运固定不动,霉运也是。换句话说,我永远甩不掉它。”那人却反问,“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她带着较劲和赌气上了木马,却被那愚蠢的东西逗笑,连坐了两回。
可是。她抿了抿嘴角,声音很低,“留在原地的意思是谁都碰不到谁。”就像当初的她再努力得张开手臂也够不到前一匹木马的马尾。就像当初说要印证,玩到忘记印证,也再没必要去印证的那个问题。
贝鲁西斯没能听清的那句自言自语,布鲁斯听到了。所以他告诉孩子没什么,让孩子去玩。他陪在莱纳身边沉默,在男孩从木马上回头的时候,笑盈盈向他招手。
“只要我们留在原地,不管他到了哪里,都能找到我们。”所以留在原地,未必和你相对静止,也就未必不能触及。
她蓦然回头,背光的他一双蓝眼睛平和而透彻。他听出了喃喃自语里的话里有话,她也听懂了他突如其来的言外之意。
圆周和圆周外的点,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周而复始,总有找到的一天。
但愿吧。
贝鲁西斯嬉笑着向他们跑来,她慢慢收回视线。
从游乐园出来已落了日,简单吃过晚饭,布鲁斯送他们回医大。贝鲁西斯摆弄着蝙蝠纪念币和莱纳买的蝙蝠侠玩偶,咧开嘴笑得很甜。
城市里的蝙蝠灯又亮了。“恶性伤人”事件还在持续发酵。继之前两名嫌犯自杀后,警方又陆续逮捕了新的。
布鲁斯说:“以后没有我或者别的男士陪伴,可不要在天黑后出门。”他望了望后视镜里的孩子,还是没忍住补充道:“当然,你知道的,我可不想看到别的男士在天黑后陪你外出。”
她摇了摇头,脸上笑意难掩。打趣的话听多了,有时竟也会觉着有趣。
贝鲁西斯撑起毛绒蝙蝠侠的斗篷,坚定说:“你放心,蝙蝠侠会保护我们的。”
“我一点都不放心。他要是能保护我们,早该了了那破事。”他朝小孩故作严肃,“有件事我不得不说:蝙蝠侠不是你想象里的英雄,他只是个幻想成为英雄的小丑。”
“不,他不是!只有真正的英雄才敢出没在黑夜里,毫不畏惧。我就不敢”
“不,孩子。黑夜只是懦夫用来隐藏懦弱的保护色。”
贝鲁西斯握紧拳,“你”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反驳。
“你见过蒂卡帕的最美星空么?”莱纳忽然静静问了一句。问题的对象自然是布鲁斯。
“你是说……新西兰?”他困惑得拧起眉头。心中不似表面那样迷惑。他大概能想到她要说的。
她点了点头,“偏僻的小镇,没有灯。没有人造光,没有光污染,他们说是自然是原生态成就了这片星海。”
他和她四目相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有个答案,另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可我说,是黑暗。星芒是黑暗里唯一的光源。你仰头苍穹,势必感叹星河壮阔。只有深入黑暗,才能看到光明。越凝重的黑夜,光点越清晰夺目。他潜入黑暗,却为哥潭带来光明。兴许是眼前还不能察觉的光明。”
黑夜里的潜行客不能被人理解。就好比万丈青天给予飞鸟翱翔的自由,却从没有告诉过飞鸟,自由的代价是孤独。
他们的对话贝鲁西斯已听不懂。
布鲁斯打着方向盘的手用力收紧,嘴上仍在故意奚落,“是么?倘若他真像你说的那样问心无愧,为什么不走到阳光下?为什么总带着那张可笑面具?”
“那不是很正常么?他是英雄也是普通人。他作为普通人的那部分生活不该被打扰。”她像是听不懂他故意露出的恶意,而显得是单纯在和他探讨,“至于他作为英雄的那一部分,他几乎把每一个黑夜献给了这座城市。你说,一个人到底要经历什么才能积攒起这种可怕的毅力和执念?”
她问他,蝙蝠侠到底经历了什么。从没有人会关心,神话背后英雄作为普通人的一面。
布鲁斯盯着车窗,车窗上有她脸庞的倒影。和他的剪影一起,被入夜的城市吞噬。
“你是在同情他么?”
“我想他不会需要。只是啊,他成了这座城市的引航灯,谁又是他的?黑暗中行走太久,是否会迷失了自我。”
谁又是他的引航灯。他以为不会有人在意。至少在今天之前。
她看着远方。并非道路的远方。回答他的话,更像在回答自己。她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那般为蝙蝠侠说话。兴许不只为了他。
他忘记问她眼神为何如此悲伤,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那种悲伤并不只为蝙蝠侠。
布鲁斯把他们送到了目的地。独自再上路,打开储物格想拿手机时,却落出了一份报纸。报纸正翻在“巨人恶性伤人事件”报道的那一面。报纸毫不客气得指出,警方不断逮捕新嫌疑者的做法,比起案情有了实质进展,更像在安抚社会群情。
这才该是他与她之间所有缘起的维系。
本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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