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陪莱纳一直到天明。
从面对面坐着到并排,她最后在他怀里又睡着一会。价格不菲的西装弄得皱巴巴。他抱着她无奈也宠溺得无声而笑。不久前还吵着说深夜吃甜食的她,负责了大半个布朗尼。嚷嚷要健身燃脂的她结果连站都懒得站起,缩成一团竟不知不觉睡着。他抱着她不禁想,之前到底是什么困扰她,让她深夜无法入睡?
无端想起她生日那天,他带着蛋糕和鲜花还有和以往追求女人别无二致的精致策划,却看到她眼里不明显的惊讶而闪避。当时未及细想的眼神如今品来很熟悉,他在另一个人——镜子里的他自己身上——常常能看到类似的反应。明明很渴望,拼命在抵触。生怕一不小心硬壳被柔肠融化。
那时说不清楚的怪异,在此时此刻夜深人静、月光洒泻的客厅里、纯白沙发上,数十倍放大。他不明白,她曾有一个美满的家,爱她的父母和无限的关切,为什么总在不经意间对旁人的关怀表现得受宠若惊。就像是孤岛上的鲁滨逊,一朝回到人世间,害怕也期待着和同类的相处。也像他自己,信不过任何人,却也期望着有一个人可以交心彻谈。
她的身上为何蒙上落寞?那本该是风雨夜雪里孤单侠客的颜色。
他又记起同去游乐园,她莫名哀伤又感怀的话语和神情;想起尼尔在小会议室里痛哭为她失踪而自责时,说的那句“她那么孤独的人,好容易找到的幸福又为了我亲手放开……”一直以来的古怪被那句话尽数概括,她像是故意在自己和幸福之间划了分界线。小丑事件之后、父母身亡之后,前次她用狠心压制爱的放肆,此后用疯狂把爱恨化为冷静,似乎从不允许自己恣意。
为什么活得那样克制,明明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
他望着她的侧颜,思绪万千。
尼尔是准点来的。
和莱纳关在休息室里,又核对一边细节。多少年的研究员,经验那样丰富。头一次见他紧张到手发抖。她让他不要多想,他问她,“有多少把握。”她摇头推说不知。心想不顾妮娜死活,十成里的八九分。
一段时间不见,从前算是无话不说的两人竟也相顾无言。不知怎么就生分了,又或许向来只是浅尝辄止的关系。尼尔翻着这些天来赶制的笔记,余光里的莱纳悠闲品着布鲁斯带来的曲奇,朝阳下的侧脸温润一如既往。细想起来,她一直那样不远不近。
“之后打算做什么?”他问的是手术之后,是这一切终结之后。她不可能再回去布莱恩。在码头上做了那样的事,她几乎亲手断了前途无量。而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不为所动得享受忙碌前的清晨。他不知道她怎么做到悠然自得,至少凯西死后他消沉了很久。
她把最后一块曲奇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碎屑,不紧不慢回答:“不知道。兴许去联邦监狱,兴许和小丑做室友吧。”三分戏谑,三分自嘲,剩下三分尼尔辨不出的五味杂陈。
“来神盾局吧。”他脱口而出。心如死灰的时候,神盾局给了他一份工作,浑浑噩噩做着,凑合活着。至少比寻思强,他心想。他不知道她是否有过寻死的心,她不为所动的样子一样让他害怕,“我做你的担保人。好歹不必去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过那什么苦日子。他们会懂的,实验室是比牢房更能发挥你价值的地方。”
莱纳心想,你我一般劣迹斑驳的例子,做的担保有几分可信?实验室和监狱,谁又能分清拿处才是真正的囚笼?比方妮娜,如能选择,怕是宁愿住进牢房暗无天光,也好过一日日在实验室的敞亮里被迫配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空盘,莱纳不置可否,“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折衷办法。”她的眼神瞥向看不透的门外,不禁猜想布鲁斯现在做着什么又预备如何处置她。
她并不是唯一有次想法的人。
几重门后,黑衣红发的女特工望着为自己倒上第三杯咖啡的男人发问,“你对她做了什么安排?”
男人的眼睛从咖啡杯后掀起,一片幽蓝,冰冷的、警告的,“律法会做出最合理的安排。”他不止是来看她,不止是庆祝卧底结束那样简单。她毕竟开了枪。精准也要命的一枪。妥协不代表他视若无睹。这个道理他想她不会不懂。
“这话听起来像在说服你自己。”娜塔莎不留情面,“监狱什么地方,你真舍得她去?不是弄一间单人包房就能一了百了。她那些小聪明,这种地方最不讨好。”地头蛇不会喜欢狡诈的新人。能打是另一回事。而莱纳显然不像。
“不劳你费心。”布鲁斯低声答道,嗓音里隐有动怒的痕迹。她说得对,他不知道想说服别人还是自己。他又喝了一口咖啡,平时无察觉的涩味冲上鼻腔,让他不禁闭了闭眼。她到底犯了错。他告诫自己。犯错就该接受惩罚。
女特工有时不能理解这些人的一根筋。布鲁斯也好,史蒂夫也好,明明自己也是大起大落里过来。她用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撑着下巴,懒洋洋提议,“让她留在神盾局做吧,托尼和我自己会盯着她。就当是将功赎罪吧。”那个女人在实验室里的价值和在监牢里虚度年华相比,娜塔莎想弗瑞一定有办法为她弄到一份协议。如果蝙蝠真打算交给检方。
他沉默半晌,终道:“也好。”语罢转开的视线像是要把几层门板盯穿,深深看入走道另一端,她的心底。
互不知情的前提下,两个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同一方向——对方所在的方向。
手术是在神盾局总部进行的。
复仇者没有跟去。弗瑞不同意。他们这帮人的出现太引人注目,不管对内还是对外。妮娜的状态不适合注目——那会要了她的命。不是开玩笑,小姑娘的状况本不好,若再有媒体捕风捉影,她一定会疯掉。手术高度保密,连同妮娜的消息本身。
手术室里的摄像头让复仇者们得以远程观看。其实看不太懂。虽然严肃也正劲,他们坐在托尼的客厅,更像是看电视剧一样地说说笑笑。
轻松氛围在娜塔莎接到电话后突变。是当值特工打来。说是惠特克被人带走了,从戒备森严的公寓被人正大光明得带走。带走他的是联邦调查局,有法庭的批准和研究者委员会的支持。理由是惠特克必须在有从业者提供专业鉴定的前提下接受公开、公正的审判,而不是在神盾局的黑牢里草率定了下半生。
作为研究人员的注册机构,到现在才想到尽职调查未免为时过晚。
“让我猜猜,学术卓越与诚信办公室?”托尼问得三分嘲讽。诚信办公室是委员会下设机构之一。和惠特克的行径勉强能拉扯关系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个了。
“是他们。但你绝对猜不到,阿琳娜·埃里克森博士领着她的五个干事,亲自去了。”娜塔莎却全然没有打趣的意思在,“这种时候谈公平公正,他们有咨询过受害变种人的感受吗?竟是些迂腐不懂变通的书呆子。”
能料到惠特克该在陪审团面前一番添油加醋。激进前卫的言论该又会为媒体大肆宣扬报道,往公众心里那杆秤上添去不必要的重量,引来过度的舆论关注。诸如“变种人潜力无穷,是否该压制”的标题大抵会又一次席卷报刊。
娜塔莎自问不是变种人权益维护者。特工从不做免费工作。可她想何必一次次针对那些可怜人?他们也不过是想维持正常人生活的表象。但人总是那样无聊。仿佛对未知强大的抵抗和扼杀能换来微弱的安全感似的。他们不知道,正是他们的恐惧孕育出他们最忌惮的怪物。
“迂腐刻板,或许正是他们坐稳诚信办公室的缘由。”鹰眼答得不无讽刺,就像整件事本身。惠特克也许不适宜被公开审理,而作为诚信办若太会变通,又怎么说服研究员诚信怎么树立威信。
但调查局和委员会的合作不必要在转移囚徒的当天揭晓。
“没有这样简单。”布鲁斯和娜塔莎先后说道。女特工略微惊愕得看了男人一眼,合上手机。她才接到电话,弗瑞的电话。弗瑞在电视话里说,派出去交涉的神盾局特工以“妨碍公务”为由被暂时禁足在调查局办公室。
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如果目的仅在于给惠特克一个公开公正的审理。
更值得玩味的是时机。纵然调查局没有理由知道手术的日子,也没有理由干涉,时间上的巧合难免叫人多虑。妮娜实验的总负责人在实验宣告彻底破产的同一天,被从守备森严的私人公寓里转移,光听起来就像充斥着阴谋。
对,最核心的问题是一句“是不是知道,怎么知道”。
电梯门开了,穿戴整齐的弗瑞没有出来。他朝女特工点点头,她匆匆和他们道别,让他们代向妮娜问候。她不得不去。叮一声响,自动门在娜塔莎身后合拢,电梯转眼从几十层高下到车库。
布鲁斯盯着读数直到不再变化,视线又一次转向屏幕,镜头下汗水浸湿了莱纳散在额前的碎发,护目镜下的双眼专注盯视着手术刀。
手术结束的时候,妮娜还有意识。手术的最后阶段,按查尔斯先前的提议,没有敢让妮娜全麻。很有可能睡下之后再没法醒来。至少她现在还能说话。没有语言能形容手术台边上那群研究员的喜悦。
他们成功了。八小时不吃不喝换来顺利把金属从她体内取出,值了。放下手术刀的那刻,莱纳很想就势顺着手术台瘫倒,就地而睡。从尼尔的眼睛里能看出来,他想的是同一桩事。
可谁都没有这么做。因为妮娜期待得望着他们。她想有人说说话,尤其是手术之后、康复之前这段最缺乏确定性的日子。密密麻麻的伤口横着,麻醉药效褪得差不多,对这样年纪的小女生有多挑战可想而知。但她强忍着不喊疼,虽然难看却拼命笑着。此刻她所做的,也只是费力得伸出手,希望有人能握紧。
这样一点要求,当然得满足。
莱纳和尼尔跟着移动病床把妮娜一路送回加护病房。看不出是病房的布局,极力还原了她曾指出杂志说喜欢的室内装潢。
“真希望能像大反派一样瞬间痊愈。”妮娜左手握着莱纳,右手握着尼尔,费力得感慨。
“当英雄不好吗?”尼尔好奇得问道,“大反派会被超级英雄抓走,无论多少次。”
妮娜笑了。笑着笑着不小心呛到咳嗽。喝了莱纳喂给她的一口水,才回答,“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无论多少次,超级英雄都必须抓走反派。不管累不累,疼不疼。可大反派不一样,想闹腾就闹腾,像休息就休息,多么自由自在。”她说到后面竟露出些向往。
床畔的尼尔和莱纳,门口守着的特工,电子屏外的复仇者,无不听到沉默。是谁说童言无忌、一针见血来着?好奇的眼眸、懵懂的神色让人们到嘴边的重话又咽了回去。怎么忍心说教才手术后半大的孩子。
“可大概每个大反派的心里都曾有过超级英雄的梦。”半晌,人们才听到莱纳如是答。靠着床头柜的身子恰好落在卷起少许的窗帘里透进的残阳里。反光中陷入黑暗的脸上神情叫人辨不分明。
“那为什么又放弃了呢?”刨根问底也许是这个年纪的特性
是啊。为什么呢。莱纳仿佛微微扬了扬嘴角,也在问自己。
但是妮娜没能听到回答。麻醉医师巧也不巧得感到来,一针推下,她的呼吸慢慢变平稳,落入没有梦境的深度睡眠。没有人再留意那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莱纳和尼尔顾不上吃一口饭,跟着随行的特工去地下室交接振金。这种让世界为之疯狂的金属正以液体的形态安静躺在容器里。
尼尔顺着莱纳望着振金的视线望去,“简直不可思议。”他说的是金属奇妙特性本身,更是围绕金属所发展出的人间事。不去亲历永不会知道,人心险恶的极限。
特工刷下通行卡,手指飞快得输入密码,感应门正中的信号灯由红转绿。他们走过了又一道关卡。人心险恶,不得不重重设防嘛。莱纳单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眼神复杂。拜意外事件所赐,她和尼尔得以踏入神盾局里最戒备森严的储藏库。
“不可思议吗?兴许答案始终在我们心中,不过畏惧去承认。”她喃喃低语,不知所说为谁听。
“这真是神盾局存在的意义——在邪念成为现实之,将之扼杀。”接应的特工大抵是退伍军人。他笔挺利落得朝他们敬礼,一边把提盒封装在没有密码的保险盒里,一边对莱纳道。眼神是灼人的认真。
她笑了,“正义永不会缺席嘛……”话里的意味却难辨明。特工不住多看了一眼,那时她已然转身,和尼尔一左一右顺着来时的路离开,徒留下轻飘飘一句,“辛苦你了,特工。”大概是他多想了。男人把保鲜盒存入身后的保险箱,摇摇头,企图把当兵时磨练出的过分警惕甩出脑子。
确认过无事的关卡一道道合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而后警报被拉响了。毫无征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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