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的小莱纳和已不太小的科林并坐在香樟树下的荫凉中,女孩看出了男孩隐约的不安,提议为他讲故事。从来是他拿着她难能问津的故事书,缠着给她道来,换她第一次如此提议,不怪他受宠若惊。兴奋的男孩忘记去问她那悠远得似同告别的眼神里藏驻了什么,忘记去问她嘴角牵起的浅笑无奈里流露的悲哀是为谁而悲。
大少年只记得投入十分听女孩讲那只马戏团里黄雀的故事。
马戏团的班主机缘巧合在林间捉得一直黄雀,金黄的嫩羽里裹着黑白耀眼的翅,好不惹眼。那也曾放声高歌的幼雀成了金丝笼里的住客,纵然婉转歌喉再未响起,艳丽的卖相也足够在每夜灯火通明的大帐外博来观客的额外钱银。于班主而言,那便足够了。
但班主的小女儿一直忘不了,那个午后的林间,扑闪着翅翼跳梭在一个个枝头动情歌唱的雀儿。阳光照着它一身金羽,是那么鲜活明丽。而今金丝笼里的黄雀再没有能舒展翅羽的空间,收起那对也曾翱翔的不羁,在沉默中悲伤、悲伤中消瘦。曾经圆润的身体如今仿佛徒剩骨架。
小姑娘不止一次对父亲说,还想看它再展翅飞翔。得来的答案是始终如一的不要胡闹。可小女孩想她哪里在胡闹。笼子的雀儿并不开心,谁都看得见可谁得不在乎。于是她在一天下午悄悄打开笼门。门才开了不足四分之一,被路过的班主意外发觉、狠狠合上。从不舍得动女孩一根手指头的父亲,那天下午打了她。黄雀在笼子里似也为能一声声悲鸣而哀伤。
女孩再未提起过放养,谁都以为她吸取了教训。可她一天天攀在笼前,悄声对黄雀说的还是那句“我会救你出去”。机会出现在巡演路上的一座大城镇,镇里的医生们也受邀观赏。父亲为这些有钱人提供了一趟演前参展,反馈很好,但女孩注意到的是这之中有一位兽医。兽医带了个和她自己幼小时一样漂亮的女娃娃。
女孩对黄雀说:“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但我可能要对不起你一些。”
她说的对不起是让它受伤。她在工人喂食后的笼口用金属片在钥匙口留下一条小缝,那夜灯光很明亮,比之前的每一晚都明亮,吓怕的黄雀从没锁紧的笼中飞出,漫无目的得挣扎、奔逃。可想而知,涌动的人群拼命去捉取,太久为撑开的翅膀疏于飞行而坠落。翅膀在人潮中被踩伤,黄雀痛苦不已。
但好消息是兽医的女儿找到了它,爱不释手。兽医父亲付了一笔不少的钱从班主手中将它买下,带回了家。
莱纳讲给科林的故事到那里戛然而止。科林央着莱纳得来也仅只一句,“下次见面我就告诉你结局。”
可谁又料想香樟树下一别近乎永别。
“黄雀……那只黄雀最后怎样了?”科林舔着有些发颤的舌尖,重问起十余年前的故事。一室人的惊愕里,他只牢牢看着她。像是怕透了别离,像是这一趟再不会松开手。
她的神色也有一瞬错愕。故事从将军偏离到黄雀,任谁都一时难以回味。可也只一瞬。一瞬后她又露出曾经很熟悉,他从未看不懂过的、无奈中透着悲哀的笑。她就那样笑着用从未变过的平淡说:“结果啊……那只识途的黄雀恋主情深,又找回了马戏团。”她说得太平淡以至于听不清语气里藏着的是隐隐嘲讽抑或苦涩。
他下意识问:“为什么。”她却没有马上作答。
为什么。她也很想知道为了什么。
那是一个本没有尾声的尾声,因为被马戏团小女孩偷放走的黄雀被兽医家庭买走,结局应是顺理成章在新主人家开始新生活。
本该是。
可马戏团的小女孩费尽心思、用她和它的近乎九死一生放走的那只黄雀到底还是飞回来了。那只恋旧又重情的黄雀到底在伤好后挣扎着回到那个其实唯有痛苦回忆的马戏团。明明新生活唾手可及,明明渴望太久的幸福和呵护就在脚一迈的阳光下、兽医父亲的窗台上。它却偏偏拱手而让,为了那个曾执着为它的小女孩。
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要回来。
她直视着他的眉眼,终只道:“大约就是命中注定。”
科林有些微怔,直觉那不像是故事的本来结局却又说不出怪异在何处。就像那一心深逐着为己筹谋的曾经少女口中,似不应道出那么个天真莽撞的故事。
他很想问她,那是否仅是一个故事——不幸的黄雀、心善的幼女和谈不上好坏的班主——似有太多的有迹可循,却又难以对应。一如她曾道过的许多似是而非,是他按着天才名目为她遐想过度,还是她确有未言明、欲亦不欲他所参透的深刻?
近二十年后,立着的科林与做着的莱纳对视,后者的眉眼长开作清丽,他照旧无法作答。她无波的眼里流转着诸般光色,带着隐约是涩味的心安注视于他,像很多年前他累了、怕了的每一个晨昏,她侧躺在那栋永远燃着壁火的屋子,静静相伴。
他一直以为是他在陪她,再细想来其实是她陪他,直到记忆里一度以为的最后一刻。
那是科林又一次远行任务的前夜,他在午后的香樟树下找到看书的莱纳。从不点明的告别,多少年业已成彼此的默契。
说好了再见会怕再也不见,若拖欠一声再会岂非是拼了性命也要回去?这是二十来岁科林心头天真的想法,却在小天才面前小心藏起生怕被笑话。她兴许知道、兴许从未在意,每每此时看他眼神的无奈中包容,好似在时间与距离双重夹击下淡去在记忆里的母亲。
说来可笑,九头蛇的顶级行动队员,越年长越怕死,他怕自己死了就再不会有人以该待孩子的方式好好保护这个早熟的天才。
远行,暗杀,演练也反复过无数遍的动作,却在近来常常让他发怵。没有人知道,他最好的兄弟也不例外。他怕失手怕失败,怕忧心作了现实,更怕牵连于她。这是个并不复杂的刺杀行动,他担心的也不是刺杀失手——因为注定要失手。
他出卖了组织、出卖了一同长大的队员,和死亡单上留名不肯合作的科学家合谋。他要带她走,带她出这牢笼,那广阔世界下的科研基地才是她大展身手的舞台,而不是这阴暗角落配备高级也冰冷的器械堆积处。他知道成功概率很大,也知道她会来,在任务将收尾的最后。科学家手里的核心技术是九头蛇梦寐以求,结果其性命前需要科研团队确证万无一失。
但她还不知道吧。行动会议那人信誓旦旦,却在提到科研团队稍有犹豫。连他都吃不准可要让她入了这污浊吧。科林仰卧在草地里,抬眼是她的静谧。真不愿她暴露在滋长的黑暗,若还能选择。他在心里说对不起,说忍这一刻便能彻底将你的眼睛从血污里拯救。
可人命从不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哪怕所论是是死不足惜的穷凶极恶。这些穷凶极恶是和他出生入死这么些年的队员,是能甘心把后背托付的兄弟。他在他们和她之前选择了她,和他们相比她太年轻还有希望和未来。他们的未来早在一次次的远行和手起刀落中葬送。
但他们仍是他的弟兄。他对不起他们,能做的、能想到的也是兴许对生魂了无意义的攒足够多的钱、买一块墓碑、在忌日献上一捧花。哪怕见到她会想起他们,这灼心之痛并非没有意义若能换她在金阳下正大光明行走。
她看出他的不安,没有过问为何不安,一如她从不问他的伤口由何而来。他无比感激她的默然,他尚不知道要如何搪塞、可否骗过她的敏锐。她给他讲了黄雀的故事,绝处逢生的希望本该大快人心,他却莫名得更加不安。握刀的手甚至开始发颤。
科林狼狈得寻了因由逃走。落荒而逃之下也就没能分神去留意,望着他背影的她,眼睛里是不再掩饰的叹息和悲伤。
一如所料,莱纳在研究团队的簇拥中出现在行动那夜,披着宽送的白大褂,睡眼惺忪。他们和随行的安保是迎着他故意放置的错误讯号行动。躲在暗处的科林身边是吓到快崩溃的科学家,和他重金雇来保全性命的外籍佣兵。
按计划科研员的安保将被悄无声息的佣兵结果,佣兵b队也正摸黑自后方接近目标。但是咚咚的尸体落地声响后,被结果的不是安保,是佣兵。结果佣兵的也不是安保——那些人回转身后的惊愕太明显。一样惊愕的还有科林和科学家。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近十年的九头蛇经历让科林确信今夜没有狙击点。科学家躲避的备用基地俱是低矮厂房,可用的狙击点是不远处重兵把守的冷冻实验楼。不会布置足以取缔重兵的力量,那等同于自爆刺杀任务。唯一可信的解释,是有内鬼。
不只九头蛇有内鬼科林,科学家团队也有。
科学家越发焦灼把弄婚戒时,科林观察到另一队黑衣人的轻巧接近。然后是一片厮杀混战。
混乱中科学家跌怕着离开藏身处,高举着芯片愿以机密换一命苟且。不只他的一命苟且,还有那些无辜牵连的佣兵。这绝非投降的好时机,子弹并不长眼睛,但他科林发现已然太晚。
科学家的求饶似乎没能被听见,又或许不再要紧。飞来的流弹对穿了芯片也对穿了他,而混战双方没有腾出一眼去瞧他。兵刃交接的声响外,更多也更尖锐是科研员的尖叫。他们在人群里无措得躲窜,而人群里不见莱纳。
科林且行且打且找,寡不敌众和猜疑视线里,终于寻到莱纳。他虽已伤痕累累,还为两人联手所败,却仿佛得胜一般。她也远远看到了他,一瞬即逝的眼里是他不懂的复杂、不见半点惺忪。但仅是一瞬,快到让他在错觉和肯定间不能抉。
科林且战且进,蒙面的黑衣人且战且退,都在向莱纳靠近。他们叫莱纳莫要信他,说他是叛徒。他无从辩白,只能一遍遍要她信他。被他伤到椎骨的蒙面人倒下,嘶喊着痛楚另一人却越战越勇。科林其实有些虚脱,他不知道蒙面人如何辨认,一路而来没有人怀疑他已变节。
眼皮在打架,手也开始不稳。科林倒地的那时,也就更没可能看见,被他重伤□□分的另一人是如何在那瞬间被一柄三/棱/刺从后心捅到前胸,莱纳又是如何跌坐着、惊慌着大喊“内鬼”、带着佯作的哭腔晃着他手臂说“你不能死,还等着你指认”。
他都没有看到,这场始于他手的闹剧如何在盘根错节里成了谁更上一层的惊险较量。
他半死过去的身体被人抬走时,似有人用温言在耳边低语,那是他没来得及听清、也再不可能知晓的最后一句话别:“睡一觉吧。睡醒了便是新的一天。”
“如果命中有所注定,这一次我一定护你周全。”他当着一屋子心思各异,信誓旦旦与她说。
她带着些微的发愣,却只问:“可还记得香樟树边你我同栽种的槐树?”
“如今想来业已亭亭。”他一直记得,唯独不明白何在此时被提起。
她点点头,“自你走后我每天在看护。”
“现在我回来了,从今往后会同你一起照料。”你和槐树,都由我来保护。科林的眼中是不容忽视的坚定。
“不,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走后,我还会一如既往照看它。”她却扬起近乎恬淡的笑,像是久别终重逢故人间千言万语难尽的回味,又像在再次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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