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亦是一种回答。

    莱纳的默不作声看在所有人眼里是米盖奇的凶多吉少。怎么说呢,并不意外吧。沉溺在利益游戏,习惯了“结盟-利用-背叛”的毫无信任可言,终将为之反噬。米盖奇从不是凌驾规则之上深谋远虑的精算者,更没有那点魄力去下九死一生的棋,结局又怎会不是别人计划里烟消的炮灰。

    “时至今日,米盖奇的生死于你们已无关紧要。所谓秘方纵他闭口不提,这么多年的生产和运作,总有资深员工差不多摸到门路。那么多的‘差不多’里,提炼个‘近似’,大概不难吧?”布鲁斯道,“从你有意无意与特瑞特接触走到与特拉维斯分手的今天,你们用行动力证特拉维斯的荒唐、掌权人的偏袒、继承人的偏执,让本心怀不满与不安的员工日益忧心,挑拨了顶层决策关系的同时也收买了人心。

    “自铺垫到收网蓄谋已久,可笑特拉维斯犹不自知。反观你们步步精心筹措,恐怕连最后搜刮废弃厂房都是故作的姿态,只是目的有些耐人寻味。是为蒙蔽麦克他的振金配方仍旧独一无二,还是借题发挥——让投诚者看清特拉维斯作风残暴,连一包残料都能牵扯诸多抑或别些我尚未能揣测的用意?”

    莱纳闻言而笑,“也许残料并不如你以为的一文不值?”不至于一文不值,也最多是残料的值。犯不着大动干戈,更毋需她或郎姆洛亲临。这些话她自不会说。

    “也是,废铜烂铁称斤两都能卖几个零钱。”布鲁斯的揶揄太直白,“你们心知肚明,特拉维斯搬离得再匆忙也不可能留下振金的影子,‘黑色黄金’一度的立命根本,亦是他麦克拼命要守的’商业机密‘,何况在各方虎视眈眈的当下。几次三番涉险探访一堆没有用的残渣,明知陷阱还逼真配合跳得心甘情愿,除了利用并不完善的假象稳住亢奋过头欠于思考的麦克,我看不出第二个合情理由。”

    大费周章打一笔人情官司值不值当,以数倍财资人力堆砌假象划不划算……这些都不重要。于九头蛇规模的组织,重要的唯有势在必得。

    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目的会真是最终目的么?机关算尽或反被误,抑或确高一丈。

    莱纳把眼光转了一周,“便真若你所言,又如何?”不能如何,无可奈何。没有证据的推演终归是推演,捉不住把柄的洞察只能徒增恼怒。她太清楚所以太淡然。

    “你不愿承认,没人能逼你。”布鲁斯像在欲言又止,语气里参杂了叹息,“我只是想不明白,你那样聪明,见识了千篇一律的离间反间、看遍了从抵不过钱欲的人命,怎么就想不到所知太多的你终有一日和他们落得同一下场?

    ”你大概在心底不屑,因为你还掌握了这些那些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就好比你的身份不会是一个简单的研究员。可你依然按这么个最基层的身份活着,不管他们许诺给你什么或曾答应许诺什么。你该比我们都明白,重要的不是允诺是兑现。

    “九头蛇自幼年伪造你以假乱真的身份,若不是社工卡米尔意外被挖掘,你很可能以此瞒天过海。埋殖你是一个长远计划,乍看之下没有理由舍弃的重金培植的你却陷在这里,无人问津。你是在自我安慰时机未到,又或许也在夜深人静自问过价值几何?还有什么比舍下一个看似价值无穷的你更能混淆视听?也许十年一日为的从不是将你安排入核心,仅是今日的壮士断腕、今日的谁都说不分明?

    “你似乎所知颇多,可对机密实验又有多少权限,甚至是否曾涉足?调派你接触贝鲁西斯,可有人曾告诫你他疯起来六亲不认,明示暗示你小心莫成了马拉尼亚布里亚的眼中钉?任你和惠特克虚与委蛇,可曾有人警醒你他生性阴毒时常反咬一口,教会你如何见招拆招勉强自保?你见过他们为了目的豢养着早暴露身份的27号,也见过他们为了目的当断即断送米盖奇上路,就怎么没想过你不会是那下一个?”

    莱纳只道:“所谓忠心,死而无憾。”一双敛了情绪的眼里深色机制泛着冰冷。

    “死而无憾……”布鲁斯玩味,“是无憾还是无措?你其实有所预感,也许不是今天甚至不是近来。你在十余年前和巴克斯维讲黄雀的故事,在十余年后讲命中注定——是命中注定的重逢,还是命中注定走不脱的怪圈?他从十余年不该生还的依稀背叛下侥幸得脱,是侥幸还是人力?你对他说,他走之后仍还会一如既往照看曾共种下的槐树,是情至深处有感而发还是许诺他必死无疑?十余年前被瞒天过海的运气所救的叛徒,在十余年后避无可避撕开的真相面前照律当诛,是命运在嘲笑还是无能为力亦不甘?可你忘了问,十余年前既有天赐的阴错阳差,十余年后为何不可奇迹再现。”

    “也许并不是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十年都会又这样好的运气——毕竟奇迹是偶得,而不如意时十之八九。”

    “也许那从不是运气是人力。是有人用精心筹谋去换一线生机,不辞万险只为置之死地瞒天过海。”

    ”也许这就是人的通病,说运气总掉几分价似,好像是上天给的饭吃,什么勤苦久练统统无关紧要。筹谋就不一样,光听起来就像机关算尽后的得所应得。”

    “我不明白,十余年前深渊向阳的勇气怎成了十余年后的颓唐。”布鲁斯靠得近了,嗓音也压得低了。他抑或不解,抑或明知故问。

    因为生活和时间总够人看清一切,愿意的,不愿意的。

    眼里的光流了几转,映出他不明朗的期待,她辩不明的心绪,“大抵是懂了凡事终有定数。”

    就好比曾有人费尽思量,把马戏团里的小黄雀送给了兽医,以为从此岁月无忧,却不想识途的倦鸟到底找回了枯林;好比曾有人用没有结局的故事装点自己的梦,在梦里描画千万种简单温馨,笑到落泪、在泪落前惊醒,而故事的主角偏生打碎塞满可能的魔盒,闯上那一条可预见的不幸。

    机关算尽,算不过的是天意。纵能力挽狂澜,又如何抗下狂澜后的水泻万里势如千斤。

    “所以就该认命?”他问她。认命的人不会费心算计,终归凡事自有定数,“就该东躲西藏把自己忙到没有时间思考?就该一而再得自欺欺人说不再见不在意、好像一无所虑也能过完一生?催眠如果有用,你是不是就没有在夜长梦多时记起枕边空榻;没有在月色冷光下隔着街灯和蝉鸣,对比望远境外的天伦乐乐、望远镜后的形单影只?”

    他都知道,因为他就是那样过的。

    她露出一时间的错愕。多久前还各自端庄打着哑谜心照不宣,多久后竟如此直白。嘴边不成形的笑稍顿后复又弯作预定的弧度,是巴克斯维曾很熟悉也从未看懂的那份露着涩味的淡漠。人间别久不成悲。对一个看惯了分离、常在送别的人,停留才是意外。她在太小的时候学会无动于衷,落寞、不舍诸如此版的情绪总将成为掣肘,而成功不容许弱点。

    只是何时起,她不能自已得开始渴望计划外的生活,留恋在横生枝节里不愿归。人生第一次有了目的外的意义,第一次有了尘埃落定后活下去的念头。大千世界虽是看烂的模式编织,浮沉其间难得糊涂配合出演未尝不是新体验。

    “总会习惯的。”难过的,开心的,恨的,爱的,总该学会和它们共存,让它们成为你的一部分,再慢慢把它们吞噬。不是被情绪吞噬,是吞噬情绪。她半垂着眼,好像这样就能不看见他的沉痛、他的惋惜、他的被爱所伤却依然爱,好像这样就读不通他循循善诱里低迷的恳求,“生活只是一种状态,没什么非如此不可。”

    “所以我不是问你,就该自欺欺人假作不介意得逃避一生?”他不再理会她的避重就轻,握住她搁在桌沿露出一截的手腕往自己用力一带,终于看见她在猝不及防里乍然抬起的眼——眼角的微红、眼瞳的隐忍,“为了芝麻绿豆的不甘心、角落里的一点疙瘩死不开口,守着别人的罪行、莫需有的恶意,困在这高楼一隅,丢开自由放弃追求的人生,就是你的心之所向么?”

    眼神一峻,她复又露出小动物似的防备和警惕。用力去拽回的手腕被更用力的他牢牢扣住,“你在这间屋子谈加西亚谈巴克斯维,他们的人生你比我们都熟悉。一个的年少轻狂、一个的护母心切让他们走上暗无终点的凶路,可挚爱之人的临终遗言点醒加西亚,巴克斯维为了你也曾想要打破那桎梏——你见过他们怎样误入歧途,也见过微不足道的契机让他们改邪归正,从来都是一念之差。

    “人终究要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初衷再好,用错了方式终归是错。人世也许多艰,不去求救又怎知无人来助?若谁都按自由意志为所欲为,那谁的意志都将一文不值。一时的冲动、一时的孤注一掷,不会换来平静,血气方刚之后是更多的迷惘。复仇不会让人生更有意义,它只会把人生分割成复仇前的刚愎自用和复仇后的不知所措。”

    她看得出来他又想起了他那无端丧命的父母。说放下,谁又能真正全然放下?

    只是,\"你觉得他们都错了——伊斯科夫如果没有那一点别扭,也许在北国的高等学府已谋到一份不错的差事;科林若没有一时冲动,也就不会从受害者变为加害者,歹徒也在法庭上受到公正裁决——因为总会有人古道热肠,正义从不会缺席。谁来?就像不是所有你认为的是非善恶都那么分明——伊斯科夫若没有出走也就不会遇见改变他一生的伊娃,科林若没有出手死的也许是他母亲。你说那样做不可能让人平静,因为和复仇一样都是被强烈情感支配一瞬间而理智缺席的产物。那我换种方式问你,如果你在那个小偷开/枪之前就早有预知,你就不会动手先解决了他,而非要在那条阴暗小巷等着正义天使凭空降临,用机率去赌你父母的生死?”

    布鲁斯蠕动了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他没料到她会那样反击,握着她的手也有片刻僵硬。她就趁着那一会儿的间隙,用力拽回了手臂,撞在桌面发出钝响,红了一片皮肤也没在意。

    是不是就像终于走到这步的她和他,注定了要决裂,不如干脆点得好。

    钝响拉回了布鲁斯的意识,莱纳却离开桌沿。天色仍是一派明媚,风吹散的云层露出碧空如洗,高挂的阳光洒脱城市的角落,站在这摩天大楼的顶层,目所能及是一日间的生机勃勃。她看着天景,看着城市,背脊很挺,身形很单薄,“这人间本身何尝不是一牢笼?谁又不是在无谓挣扎。你以为自由无间行走在广袤蓝天,又岂知风和雨露不是缠住你的丝线?”

    “那就斩断傀儡线,活出你该活的姿态。”椅腿和地面摩擦出细琐的声音,他也站了起来。

    一定又是顶天立地的模样。她没有回头却能想象,“我和你不一样。你能扛起哥谭孤单的夜,而我只是一个研究员。”他用并不比常人宽阔的肩膀扛起了所有人的黑暗,独自己那份依旧手足无措。因为背影,永远只能留给旁人。

    他忽然记起她曾问他蝙蝠侠行走在黑夜,谁又改成他的引航灯,那时她未道明的话、未言尽的问题,在这一刻他终于读懂——让人迷失的从不是黑夜,是人自己;虔诚祷告的救赎迟迟为降临,因为能给以救赎的同样只有自己。旁人生出的援手是善意,可善意并非救赎。

    “不是没有办法,是你不愿去改变。从你坦然接受安排,成为因斯塔尼亚的莱纳那一刻开始,你主动放弃了所有或可能的契机。”他向她走进,一步步落在地上敲在她心尖。

    “因斯塔尼亚么……其实是我选的。”难以形容的笑在她唇边转瞬而逝,被背对的他看不见却猛然收住步伐,“看起来是高级知识分子以为会好沟通很多,看起来还不如他们挑的平凡人家省事。是我失察。”

    她的语调甚至能用轻快形容,一反先前严肃模样的态度却叫布鲁斯总觉得有什么古怪被忽视。

    她和落地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四目相对,仿佛又看见记忆中的大房子、独坐窗前的自己、守在不远处的夫妇。那里有堪比庄园的花圃,尖端前沿的科技,和她已快忘却的简单快活。她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其实她在看到因斯塔尼亚夫妇简历的第一眼就明白,那两个老实到近乎古板的知识分子和“好相处”觉不相干。她只是在想,这大概会是那两个人宁可在自己身上看见的模样吧。

    真的只是省事么?布鲁斯想那样问。没有问出口的话被无线耳麦里突然嘈杂起的电话声,和混杂着意外的人声打断。他面前不可能看到听见一切乱象的莱纳却似有所感得转身,问他,“是不是再说再见,真就成了永别?”

    不是不能再见,是再见真就成了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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