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是什么意思?”丹特利花了五秒钟整理自己,狼吞虎咽着转过身,佯作惊怒,“查特韦格先生,您对我好像有所误会。”

    查特韦格伸手捋平衣襟上不存在的褶皱,用余光去指一边的平板:“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看你最近对那机子爱不释手,说说吧,都在看些什么?”

    “您可别拿我打趣了,我哪天不是抱着平板看数据的。”丹特利扔开三明治,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查特韦格跟前,被后者避开。他略显尴尬道,“倒是您对我的额外关注,令我实在受宠若惊。”

    “我是不是应该庆幸,你这受宠若惊之上好歹没加‘喜出望外’四字?否则可不止鸡飞狗跳这样简单。”

    大概查特韦格周身太冷、气场太阴郁,丹特利心中林林总总酝酿好的舌灿莲花硬是没吐出一句,只战战兢兢,“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呵。”查特韦格这一声冷笑,一脸轻蔑和威严,时隔多日终叫人记起他也曾是名震一方的九头蛇巨头。纵使今朝一步棋差、惨淡落败,斡旋半生、沉浮多年的手段凌厉,终非常人所比,“你要是再明白些,我恐怕是该交待在你手里。”

    一席话不咸不淡却把丹特利逼出一身冷汗。早些时候的沾沾自喜、面对同僚的洋洋得意,哪还剩下半分。他立在原地,进退维谷,眼睁睁望着查特韦格踱步,藏青衣摆前后晃动。

    “前几日你说迈尔伯特蠢蠢欲动,我信你,他本非按捺得住的性子。”查特韦格口气渐淡了下来,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这些年来我看在眼里,他的耿耿于怀——对我的无作为、对华尼托的只手遮天。他还那么年轻,对迈尔伯特都算年轻。可他同样也老了,天才还在横空出世,年轻的新观点犹在刷新耳目,上一辈的精才绝艳到底止步在了上一辈。几十年了,他不再新鲜,四处在传兴起的小姑娘莽莽撞撞入了别人的慧眼,他一介老人慢慢失了色——你们都这么以为,是不是?”

    丹特利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为自己辩驳,“莱纳·因斯塔尼亚只是个初出茅庐、争强好胜的小姑娘。”她不需要忠诚,需要绽放异彩。她敬重的“华尼托导师”给不了的,他们能给。只要她意识到她微不足道的忠诚贱若蝼蚁,她就会是他们手中一把好使的利器——一把华尼托亲手培养并将用于他的利器。何况外界的风言风语怕是早让这对师徒间起了嫌隙。

    “所以是打击华尼托的天赐良机,连迪恩派克都默许了你的机缘主义,甚至暗赠余香。毕竟他和迈尔伯特不对付这许多年,两人之间的摩擦相比一家独大的华尼托,明面太多。输给迈尔伯特一个毛头小子,他咽不下这口气。”查特韦格每说一句,丹特利都把头点得拨浪鼓似,“你真以为他那么好心,送你顺水人情,顺道借你之手助我翻盘?”

    到底太年轻。查特韦格心说。机械圣手迪恩派克辣手摧花、睚眦必报,曾将年轻时辱他的美人大卸八卦,美人哭到梨花带雨,只换得他波澜不惊一句“你是我最优秀的藏品”。他的字典里不存在“顺水人情”。

    “若不是迈尔伯特与我说,我竟不知你这样聪明。”

    “时至今日,您还是信他胜于我嘛!”丹特利脱口而出。

    查特韦格冷冷瞥去一眼,一眼胜过万言。

    迈尔伯特和丹特利数人俱是查特韦格亲手带出的心腹。原是。

    这些人里的心气、脾性独迈尔伯特一人能挑大梁。他很心平气和也很有野心,两种看似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融合完美,说明他能潜得下心蛰伏。于他本人是难能可贵,于查特韦格是双刃剑,因为他总有一天不甘人下、总有一天反噬。查特韦格不是没有看清,只是做不到不用他。就像每一把双刃剑,明知危险却难抵诱惑。

    他太有能力,也太懂查特韦格的心。时至今日依然如此,讽刺至极。

    查特韦格还记得落败垮台的那个雪天下午,迈尔伯特来找他喝咖啡,一如既往的心平气和。既没有夺得大权的狂喜,也没有落井下石的卑劣,就如他本人所说,只是在查特韦格临行前,最后同他喝一杯咖啡。时隔多年,查特韦格从初露锋芒的青年长成坐压一方的巨头到最终落败,一行人起起伏伏错落变化太多,唯独迈尔伯特仍如初见。

    他们沉默着喝着咖啡。不需要“还否安好”的假意关切,太过熟识,心知肚明维系着彼此的是利益、是利用,是在此刻齐断后续怕是难继的渊源。迈尔伯特临行前忽而对他说:“你似乎到现在都还懵懵懂懂,你总是太急功近利。”然后他头也不回离开,灰色的套装几乎融进天色。

    他说查特韦格败在急功近利。说来可笑,于此之前,查特韦格始终自为韬光养晦。其实不过自欺欺人,他手底下养着、看重的以丹特利为首,哪个不是急功近利之辈?

    归根结底,是他太想力压、太渴望一人之下的滔天;他不甘,不甘居于华尼托下,不甘心机耗尽去争、人家总是三两拨千金。很久也许并不是太久以前,华尼托也说过类似的话:“过于急功近利会搅扰本欲安抚的心。”那时他嗤之以鼻,以为是对他的嘲讽。他想自己心性坚定不会受挑拨。原来华尼托所谓的搅乱,是搅乱幕僚的心。可惜等他顿悟,那人已非幕僚所能相称。

    耳边丹特利的絮絮叨叨、骂骂咧咧将查特韦格拉回现实。丹特利说迈尔伯特是不安好心,捉因斯塔尼亚利远大于弊。查特韦格心想迈尔伯特大概没有不安好心,因为已不必牢他不安好心,到了这一步,自会有人对付自己。

    查特韦格越过丹特利,凝视圣母像,“不管先前华尼托出于什么目的,没有在神盾局手里营救因斯塔尼亚,你把她从神盾局截到我这,是在为博士做嫁衣。”

    他稍转回视线,余光可见丹特利仍旧懵懵懂懂。不由叹,到底差了些。

    恐怕连唤作莱纳的年轻研究员本人都省得,送去神盾局是成就华尼托威名的自断前程,偏偏她除了自我牺牲别无选择。偌大韦斯特曼纳群岛基地的要员转移得一个不留,独她昔日一颗掌上明珠陪基地共存亡,说看不出被选弃子是自欺欺人,能走到广招人妒、耀眼新星地步的人又何谈得愚笨?她也曾经炙手可热,只放诸华尼托昭然若揭以她立威的当时,又有谁会争抢。各怀鬼蜮是真,可谁又真舍得将鬼蜮端上台面、做得撕破脸皮的觉悟了断。

    勾心斗角从来是阴影里的主场、默剧中的最佳。

    可是后来“落败的查特韦格”一伙插了手。自叛变组织的窝点解救要员,和从神盾局里营救,意义、性质大相径庭。敌营里的营救还需要正当接口辩护,叛徒手中夺人哪需分说。所以迪恩派克“雪中送炭”、迈尔伯特静观其变、博士本人都不急于出手,因为他注定要输、不可能不输。

    事到如今,查特韦格业已不能分辨,莱纳的被劫是错误时机的错误决定,还是一盘精心布好诱他来跳的棋。他不敢细想,恰好是他忙于一处逢源、一处游走、罔顾分神的时机,恰好他的幕僚自作聪明走了最差一步拿捏……

    世上不乏巧合,更不乏佯作巧合的陷阱。

    “毕竟是不可多得的青年英杰,怎是说舍就舍。”他像在呢喃,又像在说给旁人听。眼里的神色流转几个轮回,终于好似下定决心,“将她放了吧,放了。”他轻声说着离开,掩不住颓唐。

    若是他主动放她走,是不是还有一丝一线的可能叫人们猜忌她已投诚?大抵是可能,也大抵早在那群人的算计之中。所以他还要加一手豪赌,以自身为注的豪赌。他已满盘皆属,终此一局不复奢望重归,但求苟活于世。

    苟活。查特韦格自嘲而笑,曾经多么遥远的词。

    莱纳重见天日是两周半后的一个清晨。冷峭的晨风对伤痕初愈的脸颊谈不上温柔,聒噪的鸟鸣对困倦的神经说不上悦耳,风和鸟语在晨曦半亮未亮的天际却如新生般鼓舞。

    她用带着血痂的手拨开凌乱的发,向着阳光,神色漠然:“这个赌,好像是我赢了。”

    她和人打赌,不出三周查特韦格会放她走。和她打赌的人说,她是查特韦格手里最后一根稻草,不论输赢都不能轻易松手,因为松手了也就一无所有。她却说,留给查特韦格的路只剩一条——不破不立。

    “瞧着,祝贺你赢了,可是你也不必大清早得打我电话。”电话另一头的郎姆洛打着哈欠,昨夜和行动队的哥们喝了几杯,三点多才睡下,到如今五点过五分。郎姆洛挠了挠头发,“你一直想去的那家餐厅我去定位,总行了吧?”

    她不是很有口腹之欲的人,事实上她称得上无欲无求。他不知道她为何答应与他赌,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是真正想要的奖励。她那样的人,享受的大概仅是豪赌本身——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满足。

    果然她兴致缺缺应了句,“随便。不打算来接我?大清早被他们扔上马路,我也很无奈。”

    他不知道她在下一盘怎样规模的棋,可她既然开了口总是有用得到他的地方。正如他们心知肚明,她不在乎一身伤故受折磨布局的人,自不会把清寒料峭放在心间。她不是没法回来,只是有“交叉骨亲自来接”这一说辞更便宜的用处。

    “行行,拿你没辙。要不要把巴克斯维也给你捎上?”这无疑是句玩笑。可自从巴克斯维为她露脸,他的存在渐渐也不是秘密,渐渐也有人质疑他是否该继续存在。郎姆洛也和太多人一样,想听她嘴里一星半点的暗示也好。

    ”是想问我组织的叛徒如何处置?”她低低笑了下,却是径直捅破,“欠下的命债总该用命来换。”

    他倒是听懂,“唯独时机尚不成熟。”从床头抓起衬衣披上,他摇头,她那样的人、博士那样的人,再留恋再喜欢,为了目的和舆论,为了撇清和立场,哪有什么不能舍弃。

    他想起前几天她无意露在摄像头下手腕上那道很深的口子,割腕自杀也不过如是。伤口还淌着血,她语调悠然和他聊着天南地北和精心算计。她这样的宝贝啊,博士也好、玛尔斯也好,谁舍得不要。

    莱纳在破旧的小巷口迎着阳光站得笔直,面容在暖金色的光线粉雕玉琢似珍藏系列的芭比——华美,也透着距离和冷漠。

    也许层层包裹下,她早已徒具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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