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恩博士对神盾局的提案没有太多异议,这在后者的意料。琼恩博士提出的几个要求,对神盾局而言也都不难办到。
其中一个条件是希望神盾局能提供稍微撑得起台面的合作企划,哪怕只是走过场的假企划。毕竟是学界知名人物,拿着没法看的合作四处奔走面子上说不过去可以理解,只是苦了底下做事的小探员和研究员。娜塔莎无意间听到年轻人私下说,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赶截至、写论文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
琼恩博士和圣希尔德达成初步协议,这一算不上秘密的秘密在会议室大门打开后不超半个小时内,在九头蛇的高层内已经传遍。华尼托——不再是琼恩——办公室收到了长长短短不计其数,有开门见山、有旁敲侧击的信函、电话问讯。所有人最关心莫过于她同意为神盾局和国立研究局接洽。
为什么?
九头蛇苦心埋藏的过往,神盾局费劲挖掘的隐秘,她为什么要提供沟通的桥梁?
她的回答很简单却也难以反驳。她说:“我不应下,他们就不查了吗?”没有人能提出更好的应对,这件事便也成了心照不宣里勉为其难容下的疙瘩。
神盾局职员怀着忐忑把不好也不坏的提案发到博士指定的邮箱,已是临近峰会尾声时的事了。琼恩博士没有很快给出回复。事实上在得到回复前的几周里有如石沉大海。也不知道琼恩和她神通广大的团队对这份提案进行了什么规模的改头换面,又是怎么添油加醋得说服国立研究局的官员。洽谈完的终稿再回到年轻职员手中,只勉强从骨甲里能看出最先的雏形。这都是后话。
峰会几日紧锣密鼓的议程,大大小小新奇古怪的创意分享夺人眼球,上级也并不限制这些年轻人适当玩乐。即便话说回来,他们大抵是屈指可数沉浸在这虚假皮囊下学术交流之人。峰会的作用除了为华尼托等人提供聚首的借口,便是聚光灯外不胜数的各宗交易。维持市场永恒的供需关系,金钱、新点子和千奇百怪的要求,才是夜光下永不落幕的繁华。心怀正义的人看不见也想不到,衣冠楚楚、冠冕堂皇背后的极致堕落。
憧憬着学界顶流的普通学者看见了那些人的天赋卓绝,却不曾想过天赋不能助人爬上顶峰,眼光才能。屹立不倒需要洞悉阴霾与光明、游走商界的精明和学界的卓识汇成的所谓“独具慧眼”。那会是一双足够聪明的眼睛,却不是学者的眼睛,因为至清至醒也意味着至冷至漠。华尼托那样的人已无法再理解,源于钟爱、起于本心的纯粹追求——那种恰恰成就了学者的追求。
神通广大的华尼托化身作的琼恩博士,随意动手修纂的提案一举捉住国立研究局的兴味,却怎样也回想不起幼时随在父母身边全片兴致的探索和科学梦。当神盾局的职员怀着做梦般的心态在研究局中留恋到几乎忘却任务,她在梦境世界中穿梭。
“梦境”技术的发明者曾告诫,这是个极易迷失的虚拟世界。迷惘、向往、遗憾、懊恼……太强烈的情感和执念会将人攥牢,像钻牛角尖般越陷越深终至迷失。行走在这太真实的虚幻中,除了口中喉头偶尔泛起不知所从来的苦涩,她比在真实中更清醒——清醒得温习隔世旧梦,毫不留恋得丢弃。她像旁观者般观察着自己的过往,没有一点代入。
和国立研究局成分复杂的合作项目组也在谈论“梦境”。有别于九头蛇技术日精的“梦境”,研究员口中的“梦境”是一种构建梦境的设想和希望——他们设想于建立一个能将人的梦境、想象投影的虚拟世界——有如虚拟现实但更进一步——将人从行色匆匆难以止步的现实中解脱,得已有片刻的喘息,不被打扰和干预,是为心灵修养的港湾。这会是一个私人、安全的空间,同时也是能被共享的空间。
这个理念和九头蛇的梦境技术在某种意义上极为相似,但就宗旨又是那么不同。
始于变种人推广至全人类,在心理问题日渐严重的如今,一个供人喘息的角落,听起来有如世外桃源般美好。当琼恩的小组将报告改头换面,几乎是一眼就得研究局内同有此想法的负责人青睐。这个在负责人眼中有望卸下心灵包袱与重压的企划,在华尼托眼中其实是逃避现实的借口。生活总如洪水猛兽,所谓的人生和成长说到底是为最终的迎难而上所作的准备。懦弱者一味逃避,以至于要虚幻来麻痹。
可是华尼托那样的人不会理解,大多数人既不具备预想未来、可能和应对的远见,也缺乏在未知中砥砺前行的决心和勇气,如她自己的开拓者本寥寥无几。大多数人会乏、会怕、会彷徨,需要时时停留修复,无关褒贬。
按她本来的计划,交接妥当,她本人也该淡出视线。可这世上最缺十全完美,聪敏如华尼托的计划也不例外。越想着避免的越无法规避,她想方设法远之是破碎生命里不可多得的光点,璀璨到无法直视的光点。她和他们那样的人原该泾渭分明,可有多少泾渭能分明。
推辞不过的华尼托终于应邀出席周四的交流会。除了国立研究局和神盾局非科研系的老相识,还有好几张年迈的新面孔,想来是神盾学院研究院里的顶流。现场气氛十分活跃,所有人都在为华尼托的满分提案激动规划,兴致缺缺的只有她本人。当然无人窥破,都只当是琼恩博士见惯大场面的从容。
她带去的是隶属杰瑞曼德琳的研究团队。虽然杰瑞曼德琳在事实上等价于九头蛇的又一保护伞机构,其旗下团队所参与企划大多在实质上为九头蛇项目的边缘成分而服务,但依然存在独立科研性质的团队。这次被她抽调的便是此种团队。唯独为了更好得迎合合作企划的特殊性,同时调用了别项专题小组的资深研究员。
所谓的资深研究员自是代替华尼托本人的眼睛,九头蛇的眼睛。
再如火如荼实则仍很循规蹈矩的探讨,在神盾局的老教授说至情动后些微变了味。
“终于等到了一天,我这一生没有遗憾了。想当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跟在老一辈的科学家身后帮忙测量计算,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辛,好容易走到了关键的峡口,结果……”扎马斯·哈伊内斯老教授触景生情,不禁湿润了眼眶,连连摇头,“如此的似曾相识,又如此得不同。但愿是。”
像是大有文章,毕竟听来不似一念忽起的感慨。
神盾局代表神情耐人寻味;国立研究局诸位面面相觑;杰瑞曼德琳的年轻人一脸茫然;华尼托博士的下属和博士不着痕迹得视线相触,懒散的眼神里俱多了几分认真。
代替众人将心中疑问率先问出口的是国研局的基恩·卡萨迈赫教授:“听阁下的意思,我们的合作企划并非是第一家就该方向展开研究的?”
“是也不是。”扎马斯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眼镜,“在此之前并未有人专就‘梦境’展开转向研究。所谓‘梦境’在我们当年被称为‘安眠舒缓企划’。是团队里的药物、心理专家不忍心看那些个小孩子生受剜心剔骨之痛,而开设的一种借麻醉及深蹲催眠所达到编织梦境的舒缓疗程。说起来,这个我们其实由您口中道出才更为妥帖,卡萨迈赫教授。”
扎马斯热泪盈眶下的眼里炙热和冷静交叠,列席的查尔斯·泽维尔教授任由笑意撕破高深莫测的扑克脸,华尼托博士提拔的青年英杰竭力克制着心中震惊,博士本人很慢很慢得抬高视线、无框的眼镜快要挡不住碧绿眼底的锐意。
“阁下的意思……您曾是新科调的一员?!”基恩教授的声音在发抖,激动得发抖。曾高度保密的国立新科调虽在岁月中作了尘土,萦绕街头巷尾的谣言传说却将随一代代的记忆长久相传。没有人清楚的复杂过往,抵挡不住是人心中亘古好奇和对真理的渴望。
“算不上真正的一员。我不是书名在册的正规成员,不过是借着导师的便宜,偶尔去混一圈的半个实习生。”扎马斯望着远方,视线仿佛穿透时光和跌宕回到数十年前的盛夏,不亚于任何明堂高校的爽朗笑声时时在耳畔回响,冲击着高保密的压抑让人几乎忘却压抑。时隔多年又似昨日再现,扎马斯又露出了胜似当年的笑。笑容里几多怀念,几多苦涩,几多物是人非,“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我活到了今天。”
不存在于名录的编外成员,岌岌无名的在校学生,谁会料到这样的阴差阳错。
年轻的九头蛇骨干用余光去看华尼托博士,博士如所料中八风不动。没有人看见博士揣在衣兜里的手是怎样用力握住笔杆,用力到骨节发白,青筋暴起。
“新科调当年的课题,‘变异物种发展及起源’,笼统而总括。放在今天我或许会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议题,因为探索起源及发展就不可避免想要探测极限。事实和历史一次又一次向我们证明,那是不该被轻易挖掘的禁忌,可科学工作者又有几人不被好奇驱使。”扎马斯皱了皱眉,大概是某些过于血腥的画面留下印象太深,经年也挥之不去,“落得如此凋零下场,兴许也不无咎由自取。”
“那场意外的悲剧之后,一切草草收场,不了了之,所有人都用怜悯而同情的眼光看待随大火一同葬身的杰出科学家。可那些人——我们——的手上也不是那么无辜。虽未曾致死致伤一人,也研发了‘梦境’疗程,但对那些孩子——那些变种人孩子,造成的心理伤害我想可能会是一辈子的。”扎马斯长长叹了一声,连连摇头,“悲剧的那天其实我也在现场,想着若还能活下,定要一个个找到那些孩子,看看他们过得怎样。”
“可你用了虚拟语态,说明你从未能实现生死一线时的愿望。”伪装成研究员的托尼淡淡指出。
“你说得对年轻人,我没能如愿。”扎马斯顿了半晌,像是在作心理建设,“因为我再睁开眼后看到的世界时于我全然陌生的地方——没有哭嚎,没有尸体,没有大火,我也不在病房。身边没有一个熟识,牢记于心的号码拨不通,就好像……到了一个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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