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拳显见得开始动摇。但是他不可以露怯。
这个道理从他爬上这个位置起,就已了然于心。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表现得越为强势彪悍,越是旁人不敢欺。可他也有过疑惑。
比方那个看起来很不正经的小个子交叉骨好像比自己更有威望。小个子有强硬的一面,可不出任务的时候总能和下属打成一片,甚至和华尼托之流的研究员也关系甚近。他原是不齿的,后来逐渐演变成不得其解——分明平级,却显然小个子更为人重视。他多次和那位——迪恩派克——表达过不满,却总被后者以言语糊弄过去。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解,但也坚定他要维持一贯的强势。
“你只是在嫉妒他比你更成功。”铁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和她一样平静,“像你这样的人可能不会明白——忠诚无需证明,赤诚的心是可以被感觉的。我相信他,我想他也会像我信任他一般得信任于我。你关于诺瓦的指责更是无稽之极——我怎么会分不清机器和人类?”
她不懂忠诚,又最懂忠诚。听来虽矛盾,但忠诚本两分——一是发自内心的绝对拥护,一是现实面前的俯首称臣。她那样的人不可能全身心信任一个人,正因有所不信、防微杜渐,也就殊途同归确保了忠诚。
“你说你还要回家喂诺瓦,那你知道诺瓦为什么非你投喂不可?”她没有直接回答他,“因为诺瓦并不吃东西,你觉得他吃你给的食物,是你的潜意识作祟。旁人不受主观映射影响,看见的自然是你不看见的真相。眼见也未必为实。”
当主观意识开始骗人,当眼睛开始骗人,还能如何区分真实与虚假?这种认知会让大多数人毛骨悚然。从铁拳越发铁青的脸色来看,他业已被吓到。
迪恩派克投入设计之初,人人称道他不世出的创意之时,华尼托曾说他的模型漏算了直面悲痛的勇气和一颗清醒的头脑,他的回答——“博士,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时刻保持理智。这世上更多的人希望自己不那么清醒,最好忘记一切,因为逃避从来是更简单的选择。”她其实知道他是对的,就像他说,放弃清醒从来更简单。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
现在的铁拳突然被迫面对真相,自欺欺人久了的脑袋已难辨别真假。主观的对与错、真与假,只能靠主观断别,无法证伪无法证实,说到底才是恐慌的源头。他的记忆告诉他,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悖事实的叫嚣,可他的理智同样无法反驳她的每一个观点。
铁拳就在奔溃边缘。那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控制基因能力对精神力的要求。或者说顾不上思考。此行伊始,迪恩派克告诫过他,华尼托的话莫听莫回应——“一旦回应,你就落了她的圈套,而你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精神力一旦扰乱,对基因能力的操控便会大打折扣,而有经验的操纵者便会于此时夺取控制权。
所谓失窃的“复刻”芯片是迪恩派克夺来,得手之时他也曾思考过是否是华尼托的故意,尽管那看来对她有害无益。可他还是动了手,执行了原计划,纵对铁拳能力存疑照旧把芯片给了他。她的事情从来是迷,越想越陷越深。看开了这一点,他也就没什么不放手一博的理由。
他还清楚记得,她新秀拔起的那时,他对她说:“博士,好手段也该慎重。”自不可能是什么告诫。她却回答:“人生就像实验,有时不过一局豪赌,只看你敢不敢。”
的确,只看人敢不敢。坐在办公桌前的迪恩派克,双手合十得想。
时机刚刚好。
华尼托面露哂笑,握着直取人咽喉凶器的手腕似不经意的转动,义肢的断口便向前进了一分,在阿诺的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线。布鲁斯还扣着她的手腕,但是她笃定他的注意被铁拳分散。
她差一点点就能成功。
布鲁斯虽被扰乱,但肌肉和应激的本能反应,让他在瞬间后几乎下意识得收紧手力的力道,把她的手骨捏出响声。她差一点吃痛控制不好力道,弄丢了武器。等她回过神,他浓郁的、不赞成的视线已牢牢将她锁住。她有些想问他不担心铁拳么?转念一想他怕是吃准那大块头一时半会出不了意外。虽不知他缘何作此判断,但也算是误打误撞了。
二人的小插曲也引起了铁拳的注意。他恍然指着华尼托道:“讲那么多有的没的,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你是不是以为用阿衡开刀、以阿诺为辅,就能牵制住我?你差点成功了。我险些被你带跑。多亏你这位朋友的仁义之心。你知道吗,我出发前,那人告诉我处处小心,因为你特别擅长利用细节,把人带上歧路。”
华尼托没有半点被识破的懊恼。她那副静候下文的闲散,让铁拳很不爽。
“‘梦境’的原理不是你的私人秘籍,所以你也别尽想着骗我。”他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终于舍得动作。是个拔/枪的动作。枪指出来的一瞬间——或者说更早,在他抽手的一瞬间,华尼托就猜到了他的打算——才能在子弹对穿过阿诺的脖颈后,轻巧侧头,避开弹射出的弹片。
阿诺的表情停留在惊愕中,也不会再改变了。
“对不住兄弟,出去见。”铁拳向好兄弟致礼,又转向华尼托,“你打的算盘着实不错,用我的好哥们掣肘于我,叫我忌惮而束手束脚。可惜你没算到,那位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包括梦境里的死亡不会造成真实伤亡,虚拟现实里的打打杀杀,好比游戏世界里的输赢。输了,回档重读,再来一局立马又是满血复活。”
“是嘛。”华尼托很轻得笑了一下。不去回应铁拳的罗列指证,反问他,“既然他告诉你梦境里无法真正杀死一个人,你带着你新得的基因和他的机械人围追堵截我,又想达成什么目的,又能达成什么目的?我若是打累了,按你的说法,只消自杀,岂不自能脱身?”
“博士,你何必同我装傻?梦境里杀不死梦的参与者,但摧毁梦境对于梦的主人,轻则昏迷不醒,重则脑死亡。脑子是个脆弱的东西,耗费那样多脑力搭建的复杂虚拟世界,被外力重创,你的脑子还能半点没事?”
铁拳揶揄望着年轻博士,忌惮更多被轻蔑取缔,说到底,她也不过如此。最后关头乱了阵脚。还是太年轻了。
“至于你为什么不能自杀——你非要我把话挑得这样明白?自杀确实能使你脱身,但随着梦境的塌陷,所有与梦者也终将同这无主的梦一起消亡。梦境的入口、关卡和出口,需要梦的主人时刻维护,失去了主人的梦,也就不存在出口一说。耗死我于你而言,何乐不为?但你舍不得让死的,恐怕是你身边的这位吧。”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有理有据的推论回应。如果他说的全都成立的话。
“你有一个缺点,放在别处可能是优点,这也是你不可能敌得过交叉骨的原因——你太爱憎分明。拥戴之人的话,你必听必信,不存疑虑。”华尼托博士不作回应,只用脚尖拨了拨瘫软在面前、震惊的阿诺的尸体,“如果梦境的世界杀不死与梦者,那他的尸体为何还停留在原地?”
若如铁拳所说,提前“死亡”的阿诺理该提前退出“副本”,回到游戏大厅等候。
铁拳听懂了华尼托未言明的话,但他自然是不信的。就像她说的,他太爱憎分明。此时他的脑子转得很快,想到了她动手弄死的阿衡已人去无痕。看吧,你果然是在骗我。他在一瞬惶恐后又找回了自信。
只是他没等到辩白的机会,因为华尼托没有给他。
“你一定在想阿衡。想我的话站不住脚,被我弄死的阿衡没有了踪影,被你弄死的阿诺却在,这一定又是我弄的什么障眼法,企图让你怀疑那个人灌输给你的观点。”华尼托凭空比划着什么。
“你别忘了,我是梦的主人,就像小说的主人公,总有些特权。跟你说实话吧,我并不需要阿衡死,他的死与活,于我、于现状起不了作用。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会天真得一步步落到亲手杀死好哥们的地步。”她似很惋惜很遗憾得砸了砸嘴、摇了摇头,“你看不见阿衡的尸体,因为先前叫我给藏起来了。”
随着华尼托话音落下,一具被钢针贯穿咽喉、半跪的僵硬躯体落在了铁拳的脚边。他哆嗦着手去解尸体的金属面具。答案其实已很明了。他所求不过一份心安、一份自欺欺人。
华尼托魔音般的阐述仍不绝于耳,“他骗了你。他告诉你梦的世界杀不死人,不过是要你们没有顾虑得为他卖命。梦里的悲喜、冷暖、伤楚,梦外只是情感上的起落,这不假。但梦里的身死、重伤,意味着来到梦里的你的意识濒临溃散。一旦意识溃散,梦外的你,用你的话说,也会跟着一起脑死亡。”
更直白得说,死在梦里,也就死在了真实里。
那别动铁拳已经揭开面罩,面罩下确实是他熟悉的、阿衡的面容。阿衡也死得像阿诺一样震惊,一样不明白说好的围剿怎么变成了自己的殒命。
铁拳还残存着最后一丝侥幸:“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又在骗我?你可以把阿衡的尸体掩藏,是不是也能够以假乱真用两具假尸来混淆视听?”
“你可以动手实验。你带来的机械人随便毁一具,不是就有了你想要的答案?”如果机器都不能幸免于难,何况人?
叫他亲手验证的提议是很残忍,她一直是个残忍的人。
她身旁的布鲁斯不怎么赞成得捏起她的手骨,强迫吃痛的她回头看他。她已扔了阿诺的假肢,他却还是攥着她。揭开真相有很多种办法,她偏偏选了最残忍的一种。
铁拳拆了不止一架机器人。他不知道那些机器听命的不是他,是迪恩派克,受到了威胁也会反制。但他们没有反抗,因为华尼托镇住了他们。作为机器人运转中枢芯片的最初设计者,她自然清楚控制的方法。
她不是好心要救铁拳的命,当然不是。对于要对自己下杀手的人,她从不留情。
她只是想看看真相剥落在面前后,他的反应。杀人诛心,要一个人痛苦,并非一定要取他性命。死后一了百了,活着才会痛不欲生。
她把真相撕开在铁拳眼前,移走了用作障眼法的小巷、房屋,这个空荡荡更显落寞的梦境里,只有铁拳撕心裂肺的痛呼。他亲手了结了本无需送命的兄弟。也许并非无需,因为华尼托清楚知道她不可能让他的伙伴活命,只是于他会克制不住那样去想。
如她所说,他太爱憎分明。爱憎分明的人在这么个利益算计交错的地方,只有被横加利用再遗弃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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