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蛇的此次例会和上一次、创立至今的每一次,没什么两样,除开少了几张熟面孔,又回来了几张。新旧交替,更迭轮回,在哪都不是例外,是常理。
犯下失窃过错,寻求将功补过的华尼托也出现在了会场,不再是电话连线。看她气定神闲,不少人揣摩她找回了芯片、甚至可能在时空通道颇有发现;也有人不同意得指出,她一直是这么副半死不活、无喜无悲无怒无嗔的模样。
玛尔斯端坐上首,目光和姗姗来迟的华尼托短暂相触后分开,眼里稍纵即逝的是不亚于后者的古怪兴味。就像是——笃定了会有好戏上演。
这话又是稍稍有歧义。仔细说道,每一场例会总有那么几出好戏,不过是戏大戏小、惹人兴味还是叫人昏睡的差别。
和华尼托擦边的戏基本不会叫人失望。好事者在空气中都能嗅出不一样的、令人战栗的兴奋。流转在华尼托一席的目光未间断过,当然这本是叫人移不开眼的一席——迪恩派克、华尼托、迈尔伯特。
九头蛇的科研三巨头齐到场谈不上多罕见,但你几乎不能指望他们亲临这种例会。玛尔斯本人更难得到场。近来几周里,他出席的唯二两场,都和华尼托有关。落入口舌之人的加工,便是玛尔斯偏宠华尼托的证据确凿。按玛尔斯、华尼托的暧昧关系,最左席的位子当属华尼托,但这届理事会创立以来,它始终被迪恩派克牢牢占据。
他是倚老卖老、目中无人,还是心有不甘、伺机欲动,于他人其实不那么打紧。他也许从未认清过这一点。在他看来,作为九头蛇元老、在无数重要项目中担任过要职的自己,问鼎是铁定的事。可这未认清的现实恰也是阻挠他的最后关卡。
重要的不是元老身份,也不是任过多少要职——不是这些不重要,至少在和小人物的较量中,这些履历的优势是压倒性的。只是到了迪恩派克的地位,能不能问鼎不在于能力,在于服从。
科研部门在九头蛇里的地位其实是尴尬的。小到新药开发、武器调试,大到天马行空、蓝图布划都离不开他们,但他们的身份又是幕后的。华尼托、迪恩派克、迈尔伯特自可以大摇大摆开设研究所、撰写论文、申请专利,占据业界的一席、受人顶礼膜拜,但在九头蛇里只能是永远的二把手。顶上的那把座位可以是行动部、情报局,但不能是他们。道理也很简单,权力要靠武力维系,而武力不在他们这群影子手里。他们是最好用的爪牙,但爪牙只能是爪牙。
终日想着取代主人的刺头,只配被打压的命。
迪恩派克活了足够久,接触过足够多的机密,心也足够狠,然而始终不得要领,是因为他学不会收敛。
华尼托耀武扬威,不在于她多有手段,是她安心当玛尔斯的依附。
争是不争,不争为争。迪恩派克在权力中沉浮一生,这样浅显的道理却不懂。
这都不重要了。
华尼托收回目光,翻开资料页。在场其余人的动作也几乎如出一辙。除了迪恩派克。算计的目光逡巡过每一个人,像在估价商品,像是别有计量。做完这一切才垂下目光。虽然每个人看起来都在眼观鼻,只是这么多的人精,这么多双眼睛,谁不在暗中打量。
常务按例通报完毕常规事宜之后,就是自由议论时间。迪恩派克一马当先。十足的意料之中,却是有人闲心看戏,有人缩瑟着假装不存在,毕竟三巨头过招,没有一次不殃及池鱼。
“有一个问题我想大家都很好奇,只是恐怕敢问出口的不多。我便做一回好人,替诸位问问华尼托博士,丢失的芯片,你找得如何了?”迪恩派克问话时藏不住的得意,不加掩饰得向整个会议室传达着他的恶意。
华尼托闻言搁下签字笔。笔落在文件上原没什么声响,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却嫌突兀。她像是觉察不到蓦然被招致的视线,只迎着迪恩的挑衅,淡然道:“找到了,但不在我这儿。”
极简的陈述可想见得引得一室哗然。
连玛尔斯都掀起眼皮,定定打量她几息。这其中的曲折因果,他是知道的。他只是有些意外,她的破局之法。华尼托最擅长循循善诱,突然改换了大开大合的策略,不免落出预料。不过她做此决定的缘由,不难猜到。
玛尔斯摩挲着下巴,觉得事情越发有趣了。
“不在你这儿了?那在哪儿?你居然好意思大言不惭,若我是你,就根本没脸坐在这儿。”迪恩派克冷笑,其中的轻蔑、恶意像是积压多年的怨毒终得发泄,“华尼托,尊称你一声博士。你不要以为你曾经对九头蛇的付出,能和你的失职勾销——能本是你该做的。你说你找到了,但它不在你这儿,你真的找到过吗?怕是难堪失责随口寻的托辞,叫人如何信你!”
华尼托笑了下。这别无意味的笑,反比迪恩派克的冷哼、讽刺来得更轻鄙。只有当一个人根本不把另一个人发在眼里时,才会这样若无其事得笑。他迪恩派克所有的指控、诘问,在她眼里都是胡闹,不必搭理。
华尼托,你欺人太甚!迪恩派克恶狠狠得想。
华尼托可以不屑,不回答却是说不过去的。这毕竟是为了丢失的“复刻”芯片而开的会。
她或许是芯片的设计者,可九头蛇的世界很现实,她弄丢了芯片,失职不察的责任远高于当初的贡献。当初是历史,没办法进化,能进化的芯片却不见了。两相比较,孰轻孰重,非常明显。
“不在博士这儿的意思,或许是被有心人藏起来了,或者……毁了。”一道很轻的声音带着三分怯懦,三分犹豫道。是华尼托右首的迈尔伯特。
他还是一样扶不上台面。不少人心想。他们要是能看到镜片反光之下,他毫无波澜、出奇冷静的眼睛,是否还会如此笃定迈尔伯特是个中看不中用、捡了便宜货的庸才?他若如他表现得一般懦弱无用,也不会在修罗场一鸣惊人。
迪恩派克皱紧眉头,华尼托垂下的眼里露着了然,玛尔斯噙着八风不动的笑端坐上首。
“迈尔伯特博士,慎言!”不必迪恩派克亲自下场,他一脉的洛吉克已按捺不住,“蓄意藏匿、毁坏组织前沿设备,可是不小的指控,不能光凭臆测、推理信口开河。你说这话,可有根据?”
这位情报科的老人自在华尼托那儿碰了钉子,一直郁郁。而今待着个机会,自不肯放弃攀咬。迈尔伯特和他没有结怨,可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既然碍着他对付华尼托,他也无所谓给对方瞧点颜色。
“若有人蓄意藏匿、毁坏组织前沿设备,而分析科不察、更甚者瞒而不报,那是否罪加一等?”迈尔伯特诘问声很轻,但也很稳。已经有人开始嗅出一点不寻常。
“博士,你可莫学华尼托博士血口喷人。”
华尼托没有回应,迈尔伯特更没有理会。他扶了扶眼镜,人稍坐正了些,背也挺直了些:“为防行动科成员突罹险情,为一线干员植入体征追踪芯片,数据交由第二单元监察、分析,是在座各位皆知的事实。诸位可能也知道,追踪芯片的元数据,凯密士奇健康与安全分析部门同样有借调权。”
行动科成员的体检、疗养、康复由各下属单元的卫生中心分管,但疗养所需的药剂、药品、护理液等皆由迈尔伯特率领的健康与安全分析部门统一管辖。为确保药物的实用性和精准性,该部门配备的分析小组,以周二三次的频率提阅元数据,数据结果交付优化小组评估药物优化、维护。这不是什么秘密。
秘密在这铺垫之后。
所有人屏气凝神,静待迈尔伯特的后文。就连玛尔斯和华尼托都微微侧首。
“就在今早,我的分析员发现,缺席的’铁拳’,他的体征在至少过去的一周里,维持在一个不可思议的近似范围内。”体征因活动不动而改变,很少有人能在一周的时间里做到行动分毫不差。迈尔伯特用了“至少”这么个词,便更耐人寻味了。
“你想说什么?”
有人不耐烦这比华尼托还慢节奏的循循善诱,脱口而出。
“我并不想暗示什么,我只是在告诉各位我掌握的事实。”迈尔伯特侧过的眸光正好和望来的华尼托对接。他很冷静,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占据三巨头一席的迈尔伯特从不是什么蠢货,他一贯的避让、迁就,让一些不长记性的人逐渐忘记了他早年的手腕。
恐怕就连迪恩派克也中了他的道。
至于华尼托……还真不好说。迈尔伯特扶了扶又开始垂落的厚重镜框,心中沉算。她瞥来的一眼,一如既往得不露虚实。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她的从容不像是装的。如果是华尼托,如果是她的话,能看出他一直在扮猪吃老虎,好像也算不了什么意外。毕竟她自己……也从来是那样做的。
出乎他意料,是那位年轻女博士,在错开视线前一秒,朝他微笑,意味不明的笑容。是宣战……还是静候佳音?华尼托双臂环于胸前,靠着椅背,人微微滑落,是个极度舒展的姿态。她没有附和,没有反驳。这是把舞台交给他迈尔伯特的意思了。
可是博士啊,他的目标不只是迪恩派克。
从来都不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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