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当初为换地找的理由就是两黄旗旗地地亩瘠薄养不活那么多将士,正白旗那边分得的地肥沃高产,正适合划给受了二十多年委屈的两黄旗兵丁。
这倒不是假话,当年多尔衮执政时,正白旗的粮饷赏赐从来没少过,两黄旗别说奖赏了,连基本的粮饷都压着不给发,非得旗下将士闹了又闹才肯松口。
鳌拜旧事重提,索尼和遏必隆在这件事上闭口不言,不过态度很明显都是向着鳌拜的。可问题是两黄旗被克扣军饷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顺治爷亲政后就再也没发生过,该弥补的早就弥补过了,没道理现在再翻出来要补偿。
苏纳海兼任户部尚书,对八旗饷银和旗地税收状况了如指掌。他坚决反对换地不光因为他是正白旗出身,是苏克萨哈一派的主心骨,还因为他知道换地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鳌拜为了打压同僚非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旗下数万的将士百姓不能跟着折腾。国库本就没有多少银子,再折腾下去全都喝西北风得了。
从龙入关的将士数量不少,顺治三年四年的时候两次圈地安置他们,原本住在那里的百姓被迫背井离乡,这本就是被人诟病的恶政,当年没少被骂。
骂就骂吧,毕竟这事儿他们理亏,没道理抢了人家的地和宅子还不让人家骂。
他们满人入关之前以渔猎为生,不太理解土地田产对汉人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当年圈起地来也没啥顾忌。现在都入关那么多年了,再不知道圈地有多大坏处那是十成十的脑子有坑。
更换旗地听着简单,殊不知朝中有多少人想借换地的由头再行圈地之事。朝中有他这种顾全大局的大臣,自然也有只顾一己私利的人,田产土地这种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至于被抢了土地的人是死是活没人在乎。
不说那些想继续圈地的八旗勋贵,只旗下将士也不好安置。
谁家都想要大宅子,谁家都有多分东西,但是东西只有那么多,你家多了他家肯定就少,有关系的人托关系去了,没关系的难道要饿死不成?
各旗将士好不容易在关内安家落户,这两年才没那么多争执械斗,两黄旗和两白旗要是因为换地闹开,他用脚丫子都能想出来能乱成什么样。
别的不说,国库首先就得先见底。
九月十月正是播种的时候,鳌中堂要换地闹了一年多,旗下的百姓得到消息后都不敢再种地,生怕种子种下去了收获的时候粮食却成了别人的。
正白旗旗地现在是什么情况大家伙儿都可以去看看,他不信有人看了之后还觉得这地能换。
旗人和汉人都怕上头猛不丁下命令让他们搬家,有关系的到处找关系,没关系的唉声叹气,指望朝廷看在他们来回搬迁的份儿上多给点补贴银子。
家里有余粮的卖了粮食换钱,没有余粮的无计可施整日哀哭,上上下下丧气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大清要亡了。
最后那句话苏纳海不敢说,但是话里的意思很明白,瞎折腾不是好事儿,国库里的银子真的撑不住他们折腾。
这些话苏纳海老早就想说了,家里书房放着好几分写好的奏折,就等颁金节过后呈给皇上。他知道送进宫的奏折要先给几个辅政大臣看,好在可以通过苏中堂的手送到御前,不至于一番心血全部白费。
反正过几天递上折子后瞒不住鳌拜,现在知道和过几天知道没什么区别。鳌拜恼羞成怒非要杀他的话谁都拦不住,他今儿就把话放这儿了,朝堂诸位谁能堵上国库的洞谁去支持换地,反正他苏纳海堵不上。
写在折子上骂和当面指着鼻子骂还是有区别的,具体就是,在周围其他人看来,前者鳌拜只是想杀他一个人,后者鳌拜能想法子诛他九族。
狠人呐!太猛了!
亭子内外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所有人都觉得苏纳海的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包括皇帝本人。
只要有脑子都能看出来换地有风险,鳌拜不知道换旗地会带来那么多问题吗,他知道。可他还是非要换地,因为他的最终目的不是换地,而是借此打压正白旗,借此把苏克萨哈挤出朝堂。
置换旗地之事闹了一年多,其实主要就是鳌拜和苏克萨哈两个人的争锋,康熙甚至想过让鳌拜换个法子打压苏克萨哈,两个人争归争,别拉那么多无辜百姓下水。
不换地鳌拜可以找其他办法打压苏克萨哈,一换地不光正白旗旗下的将士为难,两黄旗旗下的将士也好过不哪儿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图啥?
奈何明示暗示都不管用,鳌拜铁了心的要两边一起折腾,康熙甚至已经准备好过些天就让他如愿,可是现在听听这家伙说了什么,他觉得苏克萨哈和苏纳海的话有道理。
他要觉得这俩人的话有道理,这一年多来吵吵嚷嚷吵了些什么?空气吗?
鳌拜的话一出来,现场只剩下小孩儿悲愤欲绝的哭声。福全朝康熙打了个手势,抱起哭到停不下来的小弟离开这里。总感觉今天的鳌拜怪怪的,稳妥起见还是避开的好。
隆禧泪眼朦胧看着他的光环离他越来越远,也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商城太不靠谱,他真的被伤到了。在他舔好伤口之前,垃圾商城别想再让他花一个积分。
一众宗室王亲和大臣目送两位阿哥走远,回过神来再次看向鳌拜和苏克萨哈。不是他们爱看热闹,实在是这俩人今天太反常,他们迫不及待想知道苏克萨哈是啥反应。
平时觉得苏克萨哈阴沉着脸不好相处,现在看着还挺不错。总是阴沉着脸也不是他的错,满朝文武都因为他揭发旧主来获取新主重用的事儿看不起他,他们要是苏克萨哈他们也笑不出来。
还有那揭发旧主的事儿,多尔衮的所作所为只要想查根本瞒不住,顺治爷要治多尔衮的罪,他苏克萨哈只是顺水推舟,就算没有他多尔衮也会被问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借此机会往上爬也是人之常情。
往日里看苏克萨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一群人似乎开了窍,终于认识到他们之前霸凌同僚的行为是不对的。像康亲王杰书,他本就不同意换地,这会儿也鼓起勇气上前为苏克萨哈说话,“换地之举的确不妥,鳌中堂所言极是。”
康亲王这人没什么大毛病,就有一点,胆子小。别看他是个亲王,平时在朝堂上被人骂了也是一笑而过,能不和人起争执就不起争执。他今儿能开口附和鳌拜,和鳌拜说他要放弃换地一样令人震惊。
想想啊,鳌拜为了换地已经闹了一年多。这一年多来朝廷就没安生过,不是这儿出点事儿就是哪儿被挑点儿问题,总之什么都瞒不过他鳌中堂的一双慧眼。
他闹了那么长时间,现在轻轻松松就松口说要放弃换地,当满朝文武都是傻子吗?有人相信才怪!
刚才那话鳌拜说说也就算了,他们万万信不得。康亲王这一开口,回头肯定得被鳌拜针对。
康熙看看仿佛忘了生气两个字怎么写的鳌拜,再看看主动蹚浑水的康亲王杰书,再看看一脸呆滞的围观群众,确定不是他自己懵才无声松了口气,“既然诸位都觉得换地不妥,那就等朝会再商议。两黄旗的旗地贫瘠,如果真的不适合种地,想法子给旗下人家找别的营生也不是不可以。”
皇帝发话结束争执,正好宴席也进行的差不多了,宗室王亲和朝中臣子三三两两结伴离宫,说悄悄话的时候时不时往旁边看两眼,神神秘秘看的人心痒痒。
这种情况下,孤身一人的苏克萨哈显得很是可怜。
鳌拜捶捶肩膀,和旁边的班布尔善说了几句,快步赶上孤零零的老亲家,“苏公,今日可有空到府上小酌一杯?”
苏克萨哈幽幽抬眼,“鳌公没在开玩笑?”
鳌拜笑得爽朗,“你我乃是儿女亲家,喝杯酒而已,怎么还能是开玩笑?”
苏克萨哈:……
他觉得他们俩不是亲家,是仇家。
今儿到底怎么了?是他有问题还是其他人有问题?这些人都被下降头了吗?
进宫过节的人有没有被下降头没有人知道,反正花了积分还丢了光环的隆禧小阿哥哭到打嗝也没停下来。
小家伙以前从来没这么哭过,福全手忙脚乱怎么哄都哄不好,想不通那么小的小娃娃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哄到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端着水杯在旁边等。
隆禧也不想哭,但是他停不下来。哭累了便就着二哥的手喝点水补充补充水分,喝完之后继续哭。他哭的不是被坑走的积分,是他天真无邪的过去。
福全哄不好,康熙来了也哄不好,等常宁发现不对劲找过来,看到哭成水娃娃的弟弟大惊失色,他只一会儿不在,谁把他的宝贝小弟欺负成这样了?
他不回来还好,一回来两个哥哥的脸上都露出了危险的表情。福全和康熙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点点头,然后一个人留下来给小弟喂水,一个人阴恻恻的去拷问“嫌犯”。
别说什么隆禧是被一块点心给气哭的,他们家小弟什么点心没见过,宫里缺谁的东西也不会缺他的,大宴上的点心又不好吃,怎么可能为了点心哭成这样。
宫人找顾问行报信的时候说的是七阿哥和鳌拜待在一起,他们过去的时候亭子里除了隆禧鳌拜还有苏克萨哈和苏纳海,鳌拜和苏克萨哈水火不容,隆禧极有可能是被他们俩给吓哭的。
怎么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明俩小子一起出去玩,怎么又让隆禧一个人撞上鳌拜了?!
常宁无辜的眨眨眼睛,“我也不知道啊,隆禧说他要去箭亭看看,箭亭离这儿又离得不远,还有钱满多跟着,怎么会碰到鳌拜呢?”
紫禁城的冬天冷得很,不过天再冷他们的功课也不能停。上午的课程在房间里还好说,下午的骑射布库都得挪地方。校场上北风哗啦啦的手都僵了,箭亭地方大,殿内还有炭盆和厚垫子,打布库摔倒也不疼,比校场舒服多了。
箭亭和太和殿就隔了一道左翼门,他真的以为没啥事儿。
倒霉孩子挠挠头,很不明白为什么哪哪儿都能碰到鳌拜,他们家小弟和鳌拜那么有缘分的吗?怎么见天儿的碰上?
隆小禧努力控制住情绪,把递到嘴边的水喝完,窝在福全怀里抹眼泪,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去解救每次都被他牵连的倒霉五哥,“只是凑巧遇到了鳌拜,和五哥没关系。”
常宁忙不迭点头,“看吧看吧,隆禧都说和我没关系,三哥这是冤枉好人。”
康熙眉头一竖,吓的倒霉蛋赶紧躲到二哥身后,不跟听不得一点反驳的三哥一般见识。
隆禧吸吸鼻子,想起他被坑走的“巨额”积分又想掉眼泪,还不能和哥哥们说他到底受了多大委屈,迁起怒来六亲不认,直把鳌拜和苏克萨哈的三分可恶说成了一百分。
虽然苏克萨哈倒霉催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家伙大概是歇回来了,张牙舞爪的和哥哥们说鳌拜拿点心骗他,苏克萨哈见鳌拜骗他不光不向着他还嘲笑他,小奶音儿带着哭腔,告起状来可怜又可爱。
康熙:……
福全:……
还真是几块点心引发的大案啊。
康熙三年的颁金节过的是热闹又古怪,总之磕磕绊绊算过去了。康熙把精力放回前朝,他得弄清楚鳌拜说放弃换地究竟是真心话还是在开玩笑。
如果是假的,他得担心换旗地引发的一系列后果。如果是真的,他还得担心鳌拜和苏克萨哈结成一党对他将来亲政更加不利。
反正就是不管鳌拜怎么做,接下来他都得发愁。
少年帝王自觉肩上的担子重逾泰山,二哥性子软,五弟性子跳脱,七弟离长大还早,他是家里最后的希望,他不努力谁努力?
康熙读书学习更加不敢松懈,也没放松对前朝的观察。他以为鳌拜说放弃换地的可能足有九成九,结果事情却和他想的截然相反,在满朝震惊的目光中,嚣张跋扈的鳌拜鳌中堂竟然真的放弃了旗地之争。
不光如此,他甚至还和苏克萨哈有说有笑,简直惊掉了一群人的眼珠子。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索尼和遏必隆依旧沉默,只是他们俩没有说话就已经代表了某种态度。苏克萨哈的名声似乎一夜之间从谷底飞升到山顶,谁提起苏中堂都要竖起大拇指。
康熙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名声这玩意儿还能忽然翻转?苏克萨哈家里养小鬼了吗?
少年帝王担心再出一个一家独大的辅政大臣,不管那人是鳌拜和苏克萨哈,辅臣威望太高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儿。
然而就在这时,康熙四年的新年来临前夕,苏克萨哈忽然上折子强烈要求去给先帝守陵,言辞恳切字字血泪,大有不让他去他就在家抹脖子的架势。
这荒唐的朝廷!
这荒唐的京城!
这荒唐的一切!
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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