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杏花
“……”
“跑了!连单独收放的那把剑也不见了!”
刘兴的小胡子翘起来,他人胖脸圆,说到这里似乎痛心疾首晃了晃脑袋,就像一个不倒翁。
魏宁一愣,片刻道:“刘大人所言当真?”
“魏大人,我哪敢欺瞒半点,陛下和您和段大人什么缘分我能不知道吗?哎,要我说您也是心太善,对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异族小崽子太上心了。您看看,这下连宝剑也被他拐走了,我听说那可是一把先秦留下来的好剑哪……再说那小羯人,要在北边点的地方,这样的小崽子还不如一头羊值钱,人牙子买卖的时候一副枷要套两个一起卖的,贱得很。”
魏宁若有所思地走出刘府,勿尘和魏桓驾车在道对面等着他。
天正下着雪,鹅毛般大而轻飘飘的簌簌落下。夜晚的长安已经被大雪糊白了。这样冷的夜晚,受伤的少年要怎样才能挨过去?
“爹,我们去找福乐吗?”
魏宁摇头:“我们家距此地走路也就半个时辰吧,他想回去自然会回去的。他若不想回……”他接过勿尘递过来的大氅披上,登上车子,“那我们也是找不到他的。”
回去的路上魏宁沉默不语,而魏桓一直开着车窗,巴望着能在道路两边看到福乐。
然而,福乐再未在长安出现过。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把与众人牵绊颇多的出尘宝剑。
命运是什么?命运是你能看见却无力改变。
多年以后魏桓会时常想起临下车前魏宁说的这句话。
冰消雪融,迎春花开,转眼春日已至。
这日傍晚,勿尘去兵器库接魏桓,却没接着。说是小姑娘带着道长和几个工匠去中军送弓箭,一早去的就没回来。
这一次勿尘等到太阳落山,接下来的几天,勿尘等到月黑风高。好在这段时日魏宁在王濬军中整肃军务未归,无人追责。终于,接连十日晚归后,勿尘觉得没法跟行将归来的师父交待,待接到魏桓后问她:“你去哪里了?”
“在中军,他们不都跟你说了吗?”
“中军修复的弓箭不到两百把,你们两天就送完了。”
“哦,你问我为何呆那么久是吧?我看他们巡防换班有问题,给他们提了个建议……”魏桓抬眼去看师兄,两人走得近,身高差又大,一下子没法看到他的神色。她觉得这样说没法高效地跟这位严谨不苟的师兄说清楚,于是她从袖袋里抖出一张宣纸。那还是父亲写给她的“永”字,让她平时多看多想,好好习字用的。一尺见方的宣纸背面被密密麻麻地画得花里胡哨。一般人就算拿了这东西去也不知其然。然而,勿尘是懂的,魏桓竟然用算河堤防汛的方法将中军巡防换防的步骤做了算列,一一列举了许多种可能。
“我跟中军的几个小将说了几次,他们有兴趣……就是没听懂。师兄你帮我看看……”
话未说完,勿尘已经在看了,他一手拿高灯笼一手拿着宣纸,片刻时间已经看了两遍,找出三处计算错误,一处统筹不当,一处不明白……竟然有不明白之处?
“为何……这里为何这样?”
“若处处都能演算,那行军打仗不是掐指一算就能出胜负?这个是我给人为变数的一个估量。”
“人为的估量?”勿尘疑惑,小姑娘说得洋洋得意,这却不在勿尘师兄的理解范围。
勿尘将宣纸还给她,继续回答她上一个问题:“至于说别人听不懂这件事,你不必在意,习惯就好!”
魏桓扶额,师兄人缘差果然是有原因的。师兄的世界里大抵只分两种人,说得上话的和说不上话的。前者是正常人,后者是白痴,这周遭遇到的人正常的少。
而魏桓不能如此,她还指望着这几个小将帮她将布防调整上报呢,他们不懂怎么行?还是自己回去琢磨吧!
“云霓,陛下传我们明日午后过去,你明日别去中军了,中午我过来接你。”
魏桓立刻爽快的答应,自从彦旗住进了宫城,见一面都那么大费周章。
翌日,魏府诸人应诏入宫。虽说走在最前面的是魏宁,可魏桓步履轻盈,恨不得跑到前面去。
这一日正是春光明媚,暖风轻抚。还是早春,花未绽放,但池塘边柳枝发芽,青草破土,正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彦旗将最新习的字和写的几篇文章交给魏宁看。不要说那厚厚一叠字,只看那几本叠成册的文章,魏桓就惭愧。论勤奋,她是远远及不上彦旗的。况且身为皇帝陛下他还每日早朝,还有一堆的奏章要批,还有魏桓的晌午点心要做……
恰在这时,一队宫女送来小点心,将杨柳下的石桌铺得满满当当。为首的宫女魏桓认得,彦旗给她送到兵器库的点心大多是这位名叫庾吉吉的姑娘送过去的。
“只有这个是我做的!”彦旗将一碟糖米糕放到魏桓面前,眼眉弯弯地微笑着。
“我知道,这个最好吃!”魏桓赶紧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她还知道陛下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下厨,便在他寝殿的一角搭了个小厨房,每天带着庾吉吉关起门来动手做点心,对外全说是庾吉吉做的。
“云霓真会说话!”彦旗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但他吐字较慢、清晰,字正腔圆,轻柔又不失稳妥,令人听了安心。魏桓又说:“上次我爹写给你的文章是说如何听人讲话,如何讲话,对什么人说何种话……我仔细看了,学了一二。”
“这些费心劳力的功夫,你倒不必如此上心,随性就好。”少年的言下之意当是,这国这家还有他们一众男人操心着,护着她是没问题的。
哎,有时真想偷偷懒,给彦旗做个皇后贵妃什么的,躲在这深宫后院安享荣华……魏桓的脑洞一般也就只能开到这里,然后戛然而止。在心底里,她更愿意将彦旗看做手足兄弟。
“那篇文章应该也给我哥看看!”
“师兄先看的,他还临摹了一遍……只不过……”
“他还挑些字出来练上几十遍对不对?”见魏桓连连点头,彦旗失笑,“他只看到了先生的字,却根本没看先生文章的内容!”
果然是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兄弟。
“我若不推一推,恐怕他一辈子都找不到媳妇。”操心的小兄弟往不远处的柳堤岸望去,循着他的视线,一位身着水蓝华服的姑娘姗姗而来。
那姑娘先到陛下面前行了礼,抬起头的时候朝一旁的魏桓微微颔首微笑,她眉目细细描过,粉腮樱唇,容貌十分美好,个头也高挑。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当真优雅得度,一看就是高门贵胄家从小细心教养的女子。
魏桓愣神了,觉得她有点眼熟。然后见她施施然坐在另一处石桌畔,正正是五步外勿尘的正前方,一个不远不近不突兀的位置。
当然,勿尘正心无旁骛地观察着百步外皇帝的寝殿,脑子里估计正在盘算修葺这样一个宫殿要多少材料,多长工期。
“师兄在看……那边,没有看……这边。”
“哥,拿点心给表姐!”彦旗大声喊他。
彦旗只能帮这么多了,魏桓觉得彦旗简直比当娘的还操心,当然他们这个家里没有当娘的。
这位表姐就是荀莞尔,她的高挑倒也与勿尘般配,只是,美貌上……虽说这位未来嫂子美名在外,但恐怕还是那位“不成器”的师兄更胜一筹。
魏桓摇摇头赶紧甩掉危险的念头。
“不推推他可不行,我哥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我已经又备好聘礼了,待会儿交待给先生。哥对这事一点都不上心。”彦旗小声跟魏桓聊天。
“没错,他眼里只有那些工事。”
“也不尽然,”彦旗说,“哥是担心我!怕我在未央宫里住不好,在长安城里不周全!”
魏桓脑子里嗡了一下,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理解错了什么东西。没错,以前勿尘彦旗都在魏宁身边时,勿尘从未对城防、武器或者修缮建筑表现过任何热爱。如今他没日没夜地做这些事情……吝啬如他恨不能不吃不喝的节省竟然将所有身家全掷入修城防的汪洋大海里……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从前弟弟就在身边,护他一人容易;如今彦旗成了皇帝,护他一人便成了护此一国。
勿尘当真是大爱与小爱兼顾了。
魏宁将彦旗的字和文章看完了,招手将彦旗唤过去,给他讲解优劣。二人交谈的内容从人口变迁到天下大道,有问有答。魏宁虽从未让彦旗行拜师礼,却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彦旗一直都叫魏宁先生,尊之重之。
讲解告一段落时,彦旗走过来拿几盘点心去给魏宁,低声道:“那边是我前几日刚种下的杏树,等明年开花了肯定好看。”
果然,堤岸内靠里的花园里新种了五六株杏树,一旁还放了十来株,看样子是准备今日种下去的。新树苗有一人半高,虽然才种下去几日,但适逢春风,已经在树枝条上冒出嫩绿的新芽。更有一支,已经缀上几点杏花,来年定然花儿开放美不胜收。
美不胜收的应当还有荀莞尔的心情。
勿尘从远处宫殿的飞檐上收回神思,看向她,他眸子深邃透亮,并未因长长的睫毛掩盖而失半分神采。在那双灰色的眼眸里,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和飘飞的嫩绿的柳枝。
这一年是建兴元年,新皇司马邺继位的第一年,江南的城邑建邺为避讳改名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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