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还珠
刺客跑到山崖尽头,竟然头也不回的跳崖了。山崖下面惊涛拍岸,跳下去凶多吉少,魏桓和沈玄追了半天连刺客的面都没见着。
至于那封信……
魏桓追刺客无果而返,勿尘举着那封信在原地等她。一看装帧魏桓就知道这信是谁写的,她一手抽过信,心里直呼败兴。
勿尘注视着魏桓,想努力从魏桓的神色中读出司马睿信中所写。
这是封司马睿送往谯城的私信,暂代魏将军守城的张霁不敢怠慢,秘密派人下江南寻魏桓,直到一个月后才将此信送到魏桓手中。
果然,魏桓看着看着脸色就不好了。
“皇帝问传国玺了!”魏桓合上信。
“传国玺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了。我以为弄丢了,还好找回来了。”
“……那就好。”这是勿尘的一块心病,魏桓终于肯开诚布公说出来。
听魏桓这么一说,勿尘释然不少,又道,“那就快将它送往建康吧!”
“皇帝说会派专人来谯城取……这么说来,应该在路上了!”
魏桓拍拍衣上的灰尘转身要走,神色悻悻地,这封信是催着她赶路呢。
“云霓……我有事跟你说……”
魏桓一笑回过头来道:“师兄你知道皇帝还在信里说什么吗?他问我愿不愿去台城入主椒房殿,这是许诺给我皇后之位吗?”
勿尘的神情僵了,脸上一片灰暗。但除此以外并无惊讶。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魏桓又笑,“他想得那么好,不知道是不是长得也好呢?”
见勿尘无动于衷,魏桓自觉无趣,摆摆手走了。片刻后听到勿尘的声音在身后响。
“椒房殿是长安未央宫里的皇后殿,台城的皇后殿图纸都还没出呢,我不会给它起名‘椒房殿’的!”
这是她那傻师兄最后的倔强。魏桓无奈叹息。
又过了一日,没等来魏宁,倒是等来张霁的八百里急报。据闻,皇帝的专使已经上路了。迫于无奈,魏桓只得即刻启程返回谯城。
往北便要过江了,魏桓与勿尘也只能在此告别。
魏桓最后一个登上船,她依依不舍地去望江岸上送别的人。寥寥几个人里,泽翁最深情,一手挥舞,一手抹泪。相较于此,勿尘简直就是根木头,扎根在岸边,任凭风吹雾绕无动于衷。这也不能怪他冷漠,自从魏桓收到司马睿的信之后,他便一直魂不守舍。
魏桓下令启程,船便在激桨声里离岸了。
江风送来浓雾,江岸的人和物转瞬迷失在浓雾里,魏桓突然觉得,前途多舛,再见勿尘不知何时,落寞之余默念了一句:“再见,师兄!”
突然,迷雾里传来呼喊声和马蹄声。船舱二楼的佩娘探出头来指着岸边大喊:“将军快看,是段大人在追你!”
风大了,吹薄了一处江岸,勿尘骑一白骑拼命奔驰追赶。
“靠岸靠岸!”
魏桓赶紧叫船工靠岸。船刚碰到岸边,勿尘翻身下马,几步跳上船舷,一把将魏桓拥入怀中。
魏桓心跳快得有点头晕,勿尘抱得又紧,一头埋在他胸口,她有点喘不上气来。
周遭等人惊得不浅,人又多,船上就那么点地方想躲都没法躲,只好坦坦然地围观。佩娘啧啧叹了两声,沈玄面无表情地拿出酒壶喝了两口。
“师兄,先放开啊,有话好好说!”魏桓挣扎两下,她还要脸啊,这么个儿女情长的以后还怎么在这帮下属面前作威作福?
勿尘放开她,满脸笑容,就连话语里都有止不住的笑意:“云霓,再见!”
魏桓以为他还要说点其他,然而这便是全部了。
他欢天喜地地跳下船舷,脚下一滑险些掉进水里,还是跟上来的两个学生及时拉住他才只是湿了衣角。
船又起航了,勿尘和他的学生再一次消失在迷雾里。
魏桓却不复之前的平静。她心乱如麻,不自觉间有泪水滑下眼眶。
好戏没看够的佩娘跑下楼来到甲板,在魏桓身后问了一句:“段大人这是闹哪样?”
魏桓擦了一把脸颊,忘了司马睿的信,忘了自身难保,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我们把段大人拐到谯城去可好?”
一旬之后。
勿尘星夜去台城求见司马睿。连续熬夜的勿尘带着一双黑眼圈,让两个同样黑眼圈的学生抬了一箱图纸在司马睿面前打开。
“台城重新做了布局,主殿在旧殿基础上扩建,另加三个侧殿,中线重新定,向南延伸后成为建康城的中线。还有……这些是台城规划的细节,还有三大主殿和侧殿的图纸,陛下请过目。另有建康新城草图,也请陛下先看看!”
“好好!”
司马睿一边翻阅一边连连称妙。这些东西他催了勿尘无数遍,最近都有点失望了,找了工部尚书另外寻大师做了备选。
虽然不精通,但是司马睿是分得出好赖的。他粗粗看了概图,溢美之词便脱口而出。
“妙啊,勿尘,你这是怎么想到的?卿乃国之至宝!”
疲惫不堪的勿尘坐在一旁捏着鼻梁没说话。司马睿又说:“你不是说找不到门路吗,怎么做出来的东西还是比工部的精妙?”
“周练和冯远有进步,但是离我还有距离!”至宝大人如此不留情面的评价了工部尚书和侍郎。
“……”
这话没法聊下去了。司马睿埋头继续看图。
勿尘整整精神,起身来向司马睿行了个大礼,道:“臣斗胆,向陛下讨个差使!”
又是一旬后,身处谯城的魏桓收到来自建康林昆的信报。林昆将那夜段大人去见皇帝之事描绘得怪诞离奇犹如志怪话本。
“那一夜二人的谈话他人无从得知,老师皱着眉去展着眉回。皇帝陛下静静的看着老师离开,据内侍说,之后整整两夜,书房里通宵点灯陛下奋笔疾书,天亮时却没见着一张写过字的纸。
……
建康城的初夏已经来了,台城旧殿却寒风阵阵。”
张霁念完结尾,嫌弃地将林昆的信扔回给魏桓。
“字太难看,我要看段大人的信!”
“没有,师兄现在写字都用左手,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动笔。东西倒是送来一些,还有我爹送过来的,给你看看?”
魏桓拿出一个包袱,从里面取出来一架袖珍的水车,只有一掌高。据说她离开荆州两日之后魏宁便回来了,没见着女儿,魏宁便让人将这架自己做的水车给她送到了谯城。
她的父亲因征伐而闻名天下,然而伐吴之战后却避世不出转而治水。说到底,魏宁向往的是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魏桓动动手指,水车在窗棂泄下的阳光里转动。她明白魏宁的用意,这是要她收住杀伐,安心事农吧。
“公子,你能少花点银两做法事吗?我们要过冬了!”
“什么少花银两?这能用银两衡量的吗?”张霁跳脚了,“你这俗人!再说什么过冬,现在才刚刚立夏!”
其实这段时日张霁还算安静,让他守城,他也守得中规中矩。就除了一样,花起钱来没谱,他倒也不是花在自己享乐,全是花在那位高僧主持的法事上。短短半年,西域高僧摩多罗带来的佛光已经普照整个豫州了。
魏桓想到了什么,站起来,凑到张霁面前:“要说起来,你倒是真没花我什么银子!公子,你那些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钱财,是哪里来的?”魏桓右脚踩上书案,抽出碎月刀来看了又看,张霁说话就有点不利落了,转身要走,魏桓一把过去抓住他的衣襟,将冰冷的刀背贴到他白生生的俊脸上。
“公子,说说看你爹留给你多少金银珠宝啊,都放哪里了?”
“我爹都把五万大军留给你了,给我留点钱财算什么?”
“你也知道是五万大军啊,怎么养活?嗯?这个月又有一万多流民要安置,你镇守谯城几个月,能不能给个好法子啊?”
“我这不是让大法师做了几场法事安抚么!”
张霁找了个空档拔腿便跑,魏桓追过去捏住他的手腕,反手一使力将他整个人摔翻在地。接着死死压住他手臂不给他起身。
这样的打闹沈玄和佩娘见得多,都懒得管。
“怎么安抚,也不能饿死人吧!佩娘,拿绳子来把公子绑绑好,给他一个人静静想想钱都放在哪里!”
佩娘熟视无睹,走进来传令道:“将军,建康来的人已经到城外了!”
来接传国玺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司马睿派出的专使是相国王导,跟在相国身后三十来人的一队人里,魏桓认出了一个人,庾吉吉,当年长安未央宫里的女官。
庾吉吉长高了些,明眸皓齿的更美了,就算穿着暗沉端正的女官服饰在一队人马里尤为显眼,连张霁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在魏桓身后嘟哝了一句:“看看人家,才是正经姑娘家!”
魏桓无暇收拾这个长反骨的副手,心里盘算着怎么快点将传国玺这个烫手山芋丢给王导,早些打发他回建康。
王导此人与他的从兄王敦一样瘦削,周身世家华贵的气韵,言谈举止皆周到得体,令人挑不出一点刺儿来。可是魏桓第一眼见他便不喜欢他,觉得他老是在打量她,令她如芒在背。
魏桓往身后又看了看,确认沈玄奉着传国玺的锦盒跟在身后,心中暗想:拿走拿走,最好明天就回建康吧!
果然,刚将此人接进刺史府的正堂,相国大人便发难了:“当年先帝将传国玺托付给将军,将军为何迟迟不送到建康?”
“……”
没料到这么直白,魏桓一时语塞。
张霁不服了,挺身而出道:“王相,这话从何说起?翊将军刚从长安脱困便成北伐主力,这两年出生入死,从胡人血口中争得这弹丸之地,想送传国玺回去,也得有喘口气的时间啊!”
魏桓暗暗叫好,心想这个月就不追他银钱了。
王导只微微一笑,仍然慢悠悠地说:“这位便是豫州刺史张大人的公子吧!”言毕他朝一旁随行手中拿出一卷文书递给张霁,又道:“吏部的任命,还有陛下的手书,今日之后,大人便是豫州的刺史。”
接下来便成了张霁由都尉擢升刺史的简短仪式。
建康竟然绕开魏桓将豫州军政一把手的位置给了张霁。
魏桓哑火了,呆立一旁。留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得无名之火就要冲到脑门,快压不住了。
沈玄捧着锦盒朝魏桓靠了一靠。魏桓怕自己控制不住怒火当场难堪,蓦然转身带着沈玄离开正堂。
在自己的地盘吃了个哑巴亏,魏桓心火正盛。她从正堂出来后,带着一队亲卫出了谯城,整肃各坞堡驻军去也。
那个劳什子的相国,想着就来气,魏桓干脆将他晾在一旁,看也懒得看一眼。就让他的“新宠”刺史大人张霁去与他周旋吧。
魏桓在谯城以北转了一圈,半个月后慢悠悠地回来了。
王相国当然没有离开,还笑容可掬地到城门口来接她,然后相约去往刺史府正堂。新刺史张大人就殷勤地给二人让座搭话。见张霁此人笑眯眯地站在王导身后说话,魏桓心里的气又提起来了,心里暗骂他:“没骨气!”然后冷脸坐在一边,话也不想说了。
魏桓不想提传国玺,王导也绝口不提,只和他说建康风物。从皇城说到小巷,从春天说到秋天,世家百姓各色风物,滔滔不绝。
半个时辰后,魏桓连安静地听也做不到了,起身向王导欠身行礼,以抱恙为由,以求脱身。
王导停下闲聊,也站起了身,毫无征兆的发难了。
“翊将军是知道我此行为何的,为何对传国玺回朝一事遮遮掩掩?”
“什么遮遮掩掩?相国大人此行为传国玺专使,便是专为传国玺而来。我准备好恭奉传国玺返朝,大人左右而言他,如今却说我在遮遮掩掩?”
魏桓火大,说话的声音不由就大了。豫州之内翊将军杀伐决断皆在弹指一挥间,众人突然一禀,正堂之上空气都冷了几分。
将军的压迫下,王导却是满脸笑意,周身从容,竟然无端端生出一身正义来,倒显得魏桓这恶霸地头蛇以权势压人,十分可恶。
魏桓咬咬牙,一甩衣袖抽身便走。
魏桓的住处离正堂不远。她便不走正门,而是转过屏风,取道人少的侧门。怒气冲冲的魏桓刚转过屏风就被一双手拉了过去。事出突然,她也没来得及反制,那人顺势将她拉入怀中,然后唇贴上来轻轻一啄。
魏桓头顶上郁结了好几天的怒气顿时就散了。她退了一步整整衣衫,笑道:“师兄你胆子倒旺!这里可是刺史府的正堂。“
“你不是喜欢这样吗?”勿尘身处靠墙的阴影里,窗外艳艳阳光,隔着墙就融到勿尘的俊脸上,他眼角微微一弯便是最和煦的笑容了。
魏桓一怔,突然忆起当年石勒强行吻她的那一刻勿尘就在旁边。没想到他竟这么记仇。
”你何时来的,为何不叫人事先通报一声?”魏桓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其时,屏风外响起张霁的叫好声,想来是对手王相出了一着好棋。谯城的几个副将和建康来的官员坐在一旁客客气气地说着什么。主帅突然离席的尴尬正在双方竭力的掩饰中慢慢化解。
魏桓提前招呼过便没人追过来,护卫们在侧门外尽忠职守,在屏风与侧门这个狭小昏暗的走道里,便只有她与勿尘二人。
魏桓一笑干脆扑到勿尘怀里,狠狠地抱了一把他的腰身,勿尘脚步一个不稳,退后了一步靠到墙上。勿尘没有她的淡定,一边挣扎开去,一边说:“我怕你吃那人的亏,跟皇帝讨了个差事,过来看你。”
“是是是!王家兄弟就是老虎狐狸,真是要把我耍得团团转,然后再把我一口吃了。”
魏桓终于有机会捏一把师兄的俊脸,可手指一沾上就取不下来了,顺势又捏了一下他高高的鼻梁。真是捡来的孩子,尽管师兄事事学她父亲,可他们毕竟太多不同——师兄与父亲最大的不同便是鼻梁高许多。被占尽便宜的勿尘退无可退挤到旁边,魏桓乘胜追击攀上去,势要把刚才被偷袭的讨回来。忍无可忍的梨花木屏风终于崩了,在一声巨响后翻向正堂。魏桓应变快,还能站住保持将军威仪,可她没拉住,平时冷峻如冰山的勿尘随巨幅屏风一起翻向正堂。
正堂里的一群人惊呆了。
王导站起来,这么个老道圆滑的人在建康做够了仁义道德正人君子的面子,从来就巧舌如簧,没想到竟在江北谯城这么个地方语塞了。
勿尘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拍袖子,用他一贯的冷脸朝王导行了个礼,道:“王相,别来无恙啊!”
魏桓笑了,眯着眼道:“王相,桓现在就把传国玺移交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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