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真伪
魏桓第一次见到传国玺是在病榻上。
彼时,她还在长安,皇都在饥饿和疫病中苟延残喘。魏桓也染了病,烧了十来日,迷迷糊糊里她听到有人过来说,尤伯去世了,魏府那条巷子封了,里面已经没有活口。
病死、饿死、战死,这是这座城最后的宿命,里面的百姓、士兵、甚至皇帝都逃不脱。
彦旗便是这个时候将传国玺给她的,要她带出城。
“彦旗并未让我将传国玺带到建康,他那时候交给我,只要我带出城,不可落入胡人手中。”魏桓叹道。时隔两年天翻地覆,再忆当时,还是如钝刀剜肉般痛苦不堪。这样的事情,说给勿尘听他也会痛,所以那么多次她都避而不谈。
“我知道,他其实是想让我离开长安,找个缘由突围。”
勿尘不语,用自己的袖子给魏桓擦眼泪,夜深露重,窗口一盏烛光便是满室漆黑里唯一的明亮,微微的跳动着,令人担忧它随时会熄灭。
彦旗说传国玺是汉人凝心聚力的希望。可是,长安突围谈何容易?中军将军已阵亡于城墙之上,魏桓带着翊将军和中军将军两块令牌率最后的队伍杀出城去。
出城一路拼杀,人已经死了七七八八,队伍也散了。高烧不退的魏桓勉强能骑在马上,在恍惚里出了城,在恍惚里丢了所有战友,在恍惚里忆起来传国玺还在沈玄身上——她竟然连沈玄也丢了。
“我落单以后遇到你。”
“对!”勿尘点头,“那时候你身上是没有传国玺的。”
勿尘记忆犹新,当魏桓烧得一塌糊涂,他抱着她在火边取暖,两块铁令牌从衣服里掉出来。
魏桓点点头,继续说:“沈玄也没敢将传国玺随身带,出城之后找了个山洞将它藏匿起来,待寻到我之后再想办法。谁曾想,长安地界便在那时全部失陷了……后来我们杀汲桑,带着人一路逃命,根本回不去藏传国玺的山洞。直到今年初,胡人内乱,长安防线松弛,我们找时机潜进去,取回传国玺。”
“直到今年?那之前你找刘琨拿用过宝鉴的文书是不是想看看传国玺的印文,为仿制做准备?”勿尘终于有机会将心中的疑问问出。
魏桓点头,道:“除此之外,我去贡山寻玉也是真的。因为,平阳的羊娘娘跟我说贡山玉与制传国玺的和氏璧玉质类似。当时做两手准备,我想着拿不回真的传国玺,就仿一个来应付着。这个东西能有几个人见过呢,真的永远封尘于故地,那我能拿出来就是真的,真假又有什么要紧呢?”
怕就怕皇帝不这么想,更怕有人借机生事。
魏桓说完怯怯地看向勿尘:“你要跟我爹告状我也没办法,但求师兄在我爹面前说一声‘云霓已经尽力了’!”
若有所思的勿尘突然怔忪,好一会儿才调动起脸上冻僵了的表情,勉强笑了笑,道:“瞒不住了才要我去向师父求情!行了,事已至此也不必过于忧心!兵权和人心不是一个撤番令可以免掉的。你暂时别去建康,也不至于太被动!”
魏桓摇摇头,她差点忘了,勿尘其实算不上老谋深算之人,甚至可以说是以沉默应万变之人,他的聪慧根本不屑用在官场这个腌臜地。好吧,还是请教他擅长的领域吧!
“那不如,师兄你帮我统一统豫州兵力如何?这两年人来人往,大战小战不断,到底兵力如何算得不清不楚。”
“行行行!”
“那顺便粮草辎重也算一算呗……”
“你的长史支度都是吃干饭的吗?”
勿尘眉毛一横,冷峻的样子也很好看啊。
“帮帮我嘛,那群人搞得乌烟瘴气,我都懒得说……”
“行行行,那你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安置那位烟平呢?”
勿尘的冰山脸又出现了,冷峻得寒风凌冽。魏桓周身一冷,道:“什么烟平?”
“那位挡剑受伤的,为魏将军化解杀戮的烟平啊!”
魏桓扶额,这满屋子的酸味真够呛。那位受伤的少年她都还不知道姓名,勿尘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听说此人出身建康世家,来谯城寻亲的。你还是想想怎么报答人家吧!”勿尘干脆帮魏将军补充完缺失的信息。说完他起身,慢悠悠地上了楼。
魏将军僵在当场。
是夜。
更深露重,楼下渐渐没了动静。摊开的纸上满纸的字写得支离破碎,简单的横平竖直都难以做到。笔从勿尘抖动的右手指滑落,他连一个字都写不全更别说写信了。勿尘放弃了,重新换了张纸,左手拿起笔,一落笔不自觉的写了两个字“长安”。
长安城里的彦旗,长安城外的师父。在魏桓不忍提及的那段往事里,有折磨过他千万遍的深藏骨血的痛楚。
幸而,黑暗中还是有光的,就算只是因为她,他就还有继续下去的动力。
翌日清晨,魏桓顶着昨天那一脑门子官司出门,一出来便被早早等在门口的勿尘抱了个满怀。
这有点奇怪啊,记得昨晚她与勿尘明明是不欢而散的。这位段大人真是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你让刘立带个路,我出去几天,将豫州布防走一遍。”
这位师兄答应的事一定是做得妥妥的,魏桓突然就乐了,跳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是什么让你想开了,不问我怎么安置乐师烟平了?”
“对啊,你准备怎么安置?不如我将他收入门下如何?”
收入门下任你折磨吗?魏桓心里嘿嘿两声,道:“算了吧,看看此人有何意图吧!”
“也是,说不定是敌国送来的美人计!”
魏桓只觉得五雷轰顶,这像是她专心学问的师兄说出来的话吗?魏桓捂着额,无奈道:“师兄,我这就去叫刘立,你还是早些出门吧。早去早回!”
去忙吧去忙吧,免得人闲生事。
等一切安排好,魏桓将勿尘送出府时,竟然觉得勿尘有些依依不舍。他骑马扬鞭时回望了好几下,连跟在后面的林昆都忍不住跟着回看魏桓,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天离开谯城的还有王导一行,这才是真正的不欢而散。王相未辞别,魏桓也没去送行。既然脸皮已经撕破,魏桓只想着等勿尘将豫州兵力统计回来,她便可好好盘算自己到底有多少底气。
然而,没想到的是,有位随王导而来的人没有走,在王导走后找到魏桓。
庾吉吉将一封信放到魏桓面前,熟悉的信笺熟悉的字体,皇帝司马睿的私信,又一次以不同寻常的方式送到她手里。
魏桓看完信,昨天夜里盘算了一晚上的计划又被打乱了。
“陛下这封信是王导出建康前写的吧!”
“对,陛下让我随王相一行而来,这信是出发前交给我的。”
“陛下知道王导要来刁难我,有心写信来提醒,那怎么不早点说?”
“我被王导的人看管着,一直出不了驿馆,今天才找到机会来见你!”
魏桓心里一万头神兽踏过,要是此刻身在军营又或者对面的不是位姑娘,她真要骂娘了。司马睿这个皇帝当得这么窝囊吗?连送封信都要避着王导?
司马睿在信里说:他相信云霓,料想王导此去不善会刁难她,但他不会,还用了这样一句“信君如信我”!
“那裁撤翊部陛下也不知情?”魏桓问道,庾吉吉一脸茫然,她答不上来。
魏桓这一脑门子官司越来越严重了。昨夜与王导闹翻,她已经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盘算盘算家底然后顽抗到底了。可……皇帝这么一出“信君如信我”……这又是闹哪门子幺蛾子?能给人个痛快吗?
“那你说传国玺怎么办?王导将它当赝品丢回给我,你帮我带回建康?”
“这……”庾吉吉不敢回答。庾吉吉现在台城做女官,远远达不到护送传国玺的位分。
魏桓让她坐下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当年未央宫一别,庾吉吉在彦旗脚边哭得昏天暗地。那时她还是个未长满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得落落大方。听闻如今庾家在江南顺风顺水,她父兄可能打算着将她留在建康宫中吧。
司马睿能将这封信交给庾吉吉,想来她在司马睿心中的分量是不一般的。于是,魏桓试探道:“吉吉,你告诉我,陛下是怎样的人,我不是妄议高位,只是有点疑惑!”岂止是疑惑,简直无所适从。然而,此时竟然有微笑出现在庾吉吉桃花一般娇艳的脸上:“陛下啊……温雅如玉!”
魏桓周身一冷,听不下去了。追忆起来……这位姑娘看人看事一向是颇为独特!
魏桓更疑惑了,怎么勿尘口中的司马睿也是个谦谦君子,难道是她看法偏颇吗?
少年烟平以一己之身,化解了一场风波。还好,正如勿尘所说,他伤不致命,外伤圣手司徒染亲自动手治疗,少年人恢复力惊人,休养了三五天便可起身活动了。
然而,他心心念念要见的魏将军却一直没见着。也不是魏桓怠慢他,他在刺史府上好吃好喝,将军身边的军医亲自医治,亲卫佩娘每天都来探望,一切都表明将军对他的关怀。其实,魏桓本人也亲自来过,就在事发的第二日,可惜那时烟平还在昏迷中,完全不知。
小院里传来脚步声,烟平整整衣衫赶快挪到门边去,可惜进来的还是那位名唤佩娘的亲卫。此人一身戎装一柄弓挂在身上,烟平每次见她都是这个装扮。这次过来她带了几个人,安排着大家忙下忙下,看样子是要把院子收整一番。
烟平倚在门边,问道:“佩娘姑娘,我想见魏将军,你可跟将军说了?”
“将军忙得很,这几日不在谯城!”
佩娘对这个干净开朗救了谯城一次的少年印象颇佳,笑眯眯地走过来,将一袋子干果糕点递给他。
“你先养着伤,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姐姐替你求将军!”
“一点小事不敢劳烦姑娘,”说着,他拿出竹笛,“听闻姑娘家乃长安望族,我为姑娘吹奏一首长安曲可好?”
念及不忍触摸的伤痛,佩娘本想阻止,奈何乐曲悠扬笛声优美,就算怅然也不忍打断。更何况,离开长安后跟着魏桓出生入死,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她姑娘了。
佩娘乐得坐在小院里临着微风,赏着乐曲,偷得半日闲,只希望自己偷偷从魏将军那里拿来的干果别被她发现了。
魏桓出城数日,走得不远,方圆几十里的走了一圈,然后在城外的大营停下。她想等一等勿尘。可一连四五天,没等到勿尘,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一路带着队伍翻山越岭南下,在颍川地界时被豫州军俘获。按照规矩,胡人将领是要押解至谯城的,押解队伍路过城外的营地时他对着魏桓的队伍大声叫喊“魏桓魏桓!”
练兵回来的魏桓勒马停下,听那声音,此人喊她的名字喊得很顺啊!
“怎么回事?”魏桓问。
押解的士兵急冲冲地跑过来,见是魏将军,赶快为没守住人人犯的嘴赔不是。
“怎么回事!”
“颍川地界俘获的胡人,此人说是身份特殊,处置的校尉不敢专断,便将此事报了上去,同时将此人押解回谯城。”
魏桓下马来,回话的士兵将一封文书交给魏桓,魏桓看了看,咬咬牙,走向那位面目全非的俘虏。
对方整整仪容,站直了腰背,不愧为仪表堂堂的鲜卑贵族,就算一身尘垢,也能流露出卓然不群的气度来。
“魏将军,幸会!”
“匹磾大人,你杀刘琨将军的时候,想过自己有这么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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