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师父和先生
王敦上书皇帝,请求亲往荆州督阵。同时,调集水路各部,严防死守北来胡人。因为魏桓恐会败退。若早不做准备,恐事后被动。
司马睿看着奏章,又看看站在对面的王敦,脑子里竟然想起不相关的事情来——当年王敦领兵荆州是有先皇诏书的,上面应该有传国玺的宝印,要不要让他离开建康前拿出来看看,与自己手上的是否相同?
“陛下?请示下!”王敦道。
司马睿抬头道:“前线的战报里说得很清楚,魏将军的伤只是一点皮外伤,不要紧。再说,魏将军所战未败呀!”
“臣是担心魏将军的战法……”偏殿里还有几位兵部的官员,王敦没再明言,当是在给前线的魏将军留面子。
在坐诸位都是明白人,王敦是大司马,从长安到建康,保大晋平安的武力依仗掌握在他手里,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是未满二十的女将魏桓所望尘莫及的。
司马睿犹豫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翌日早朝间,皇帝下诏命王敦即刻前往荆州加强长江防线。万一魏桓溃败,也好有个策应。
王敦还没启程,段勿尘已经到了江岸准备渡江去往豫州。他在皇宫的工地上得到魏桓负伤的消息,立刻牵了匹马直接往北。后知后觉的林昆一个不留神丢了老师,直追了两天才在长江渡口追上他。
勿尘牵马在渡口等船。正是凉风星夜,渡口冷冷清清。他来晚了,船家早已打烊,他便拿定主意在此地等到有船,哪怕是到明日清晨。
勿尘没命地狂奔了两个日夜,此刻在岸边停下来才有时间仔细思考。然而越是思量越是害怕。从前他来去豫州与建康,虽说不轻松,但也没有这么难,心心念念的全是云霓笑着闹着模样和握着他手的微温。
而今,云霓受伤了,他是见过她受伤的样子的,于是如今脑海里不受控的便全是她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样子。
……
林昆松了口气,目之所及真是段非。林昆远远地喊他:“老师,将军有信给您,您别急着渡江!”
渡口上没几个人,林昆嗓门又大。勿尘听到了回过头来,只见林昆策马狂奔过来,在他面前跳下马,抱住他差点哭了。
“魏将军让我看顾老师,您要是有个闪失,将军会要我的命!”
林昆一边说一边将信呈上。勿尘赶紧打开,信是魏桓亲笔,与战报几乎同时到的建康。
在信中魏桓对勿尘全是要求:不许哭不许疯魔,不许闹着来找我,别给司马睿看了笑话!若真有这时间,不如去向我爹提亲。切记,我爹面前只可报喜不可报忧,你可不许令我爹忧心。
不许,各种不许。勿尘这才缓过神来,松了口气。
魏桓信中还说,一点小伤皆在筹划之内,切莫跑来坏了她的威名。
那好吧,都随她!
“林昆,你回去吧!”勿尘说,“我知道了,我不去江北!”
“老师,我们一起回去!”林昆还是放心不下。
勿尘打发他道:“你先去,我晚两日回,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去看荆州的水路机关。”
荆州去往江陵的水路上大大小小的机关好十几处,大多都在修缮当中。皇帝下了旨意,三年之内修复所有机关。将作监、工部、还有地方官员协同一处忙碌了一年多,三处最大的机关已经修复了七七八八。
轻舟顺流而下,两天的时间,勿尘去了五处小机关,最后又回到荆州城外那处最大的机关。
这里,靠近江岸的巨大石制齿轮维修完毕,正在准备沉入江底。按照送往建康将作监的工程进度,昨日应该完成此处修复的所有细节,今日应该可以测试新机关了。很显然,进度被耽搁了。
勿尘便在一里外水势平缓的地方登岸。他远远地便看到工地上劳作的人都停了下来,其中几人围在巨大的齿轮下争执不休。
勿尘这次过来事出突然,又是独自而来,直到走进工地,才有一位将作监的小吏认出大将作。他跑过来要行礼,被勿尘制止了。
勿尘问道:“怎么回事?”
“新齿轮尺寸有误放不下去。出图的偏说没错,放不进去是放错了地方。可您看,旧齿轮明明就在那里,很明显是要小一圈的。”
小吏带大将作走到悬崖边,他朝悬崖下惊涛拍岸的江边指去,那裂成两块的巨大齿轮露出水面……再顺着巨大的木制吊臂看向不远处的那个新齿轮……几丈宽的石轮,新旧两个是有明显的不同,新的大了得有两三尺。
“怎么会有这种错误?图纸不是将作监送来的吗?”
“复核图纸时,按照实际情况施工现场是可以修改些微的,只是我们这个改太多了,足有三尺,姜承平一直说此处水流湍急一定要增三尺才对。哦,姜承平是复核图纸的,在那里!”
将作监没有姜承平这样的一个人,看来是荆州地方过来帮忙的。此人身材圆润,如此战乱饥荒的时代,只有在江南鱼米乡才能养出来这样的胖子。他二十上下的年纪,一身粗布衣衫,盘腿坐在地上专心地摆弄着一台什么器具,对一群围着他争论不休的人充耳不闻。
勿尘过去,却没问姜承平为何擅自大改图纸,他的目光被姜承平面前两尺见方的木制器具吸引了。
这是没见过的东西,四四方方的框架里立着数不清的筷子样的柱子,柱子高低不同,彼此之间被精巧的齿轮和连杆相连。姜承平一边冥想一边转动框子左边的摇杆,有时是转一两圈,有时要一连转好几十圈,这些转动通过齿轮和连杆传给框子里的小柱子,接二连三地动了一会儿后高高低低的柱子停在某个特定的位置,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图形。姜承平一边看着图形一边在旁边的纸稿上记下数字,往往复复地一遍又一遍,他忙得满头大汗。
勿尘俯下身拿起他铺在地上的纸稿,他转了摇杆回头发现纸稿被动,立刻跳起来抢。
“无礼!这是大将作!”
众人纷纷行礼,姜承平如梦初醒般看着突如其来的大将作,一时脑子转不过来。
“将作监给过来的图纸是上百人打着算盘算了十几天的,你说改就改了?”大将作说。
“我算得没错啊!”姜承平好像又回到自己的梦中。
“看样子你是把荆州外这个机关全部重算了一遍,就用这个“盒子”?说说看你算了多久?”勿尘指指他身边的宝贝,说是盒子其实并不贴切,但说是框子……恐怕更不对。
姜承平笑了,终于有人重视他的宝贝了:“算了两日,我发现之前的江流速度算低了,改了水速,那最边上这个石齿轮尺寸就小了。因此请将作监和工部的大人们改了最后这个的尺寸。没想到会放不下去!”
“两天?”勿尘微暇双目,又去看那个奇异的“盒子”,竟有这么神奇的东西?那建康城的营造进程岂不是可以加快许多?不,不止这些,勿尘已经预感到它能推动整个时代……此处是给的水流速错了,盒子所做的那部分却是对的。不管怎样此次会增加投入,延误工期。如此重责可不是姜承平一个来帮忙的平头百姓担得起的。
……
管工程的工部官员梁成正为此事急得焦头烂额,得知将作大匠过来,急忙跑来想诉诉苦。
此时,勿尘已经处理完毕,叫上姜承平抱上他的盒子跟自己登船出发。梁成急得跳脚,追到江边去问:“段大人,那工程怎么办,延误的工期怎么办?”
“我已经调好水速,用姜承平的盒子再说一遍,工期延后十日。你去安排便是。姜承平之过不再追究,建康工部那边我自会去说!”
大将作这是认定那个“盒子”可用了。梁成如获大赦不再追过来了,远远鞠躬拜别大将作。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换了个梦竟的姜承平站在大将作身后,脑子里翻江倒海不知道该怎么跟面前这位大人说话,说什么?
“想入将作监吗?”只听前面的大人问,姜承平连忙点头,才意识到对方背对着他完全看不到表情。他答道:“想!”
“那你可以叫我先生!”
勿尘回过头来,风姿卓越。这便是大晋将作监的大将作,姜承平最仰慕之人。看样子也没比自己年长几岁,且容貌美好。这一身净湖蓝的广袖长衫,水天一色里飘飘欲仙。此刻,姜承平恨自己词穷,形容不出此情此景于万一。没想到自己竟以这种方式见他,并被他收入门下。姜承平赶紧放下盒子,恭恭敬敬地在勿尘身后行了拜师礼。
叫段勿尘作先生的人当真多,当晚姜承平随先生投宿在江边一处独门小院。引路的是个话少的小哥唤作小应,门边站着的老翁名唤泽翁。老翁一见勿尘便老泪纵横地说,先生你回来了,这一次去了好几个月啊。可奇怪的是勿尘几乎不言,扶起老翁时神情还相当凝重。
夜深的时候,姜承平辞别先生回房歇息。他刚出门,那位小应便一闪身进了先生房间,身形相当矫健,一看就是练家子。
姜承平心里全是刚跟先生讨论的东西,只觉得脑子里火花一个接一个的闪耀,他急忙跑回去,要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这一夜的时间只怕不够用。
勿尘的房间里,小应将一包袱信件摊在桌案上。勿尘问道:“泽翁身体可还好?”
“还好,就是越来越糊涂了!”
“……好生照料!”
话刚说完,窗外传来泽翁苍老的声音:“小应,别去叨扰先生,让先生早些歇息!先生,您家姑娘来找过您,你们见着了吗?”话刚说完他一声接一声的咳起来。
小应出去照应泽翁去了,不一会儿,二人的脚步声便消失在小院的另一头。
勿尘吹了灯,在一片黑暗里,他终于静了下来。这几天来耳边萦绕的和眼前跳出的过去种种,终于都安静了。周遭寂寂无声。
桌案整整齐齐堆着的是这几个月里魏桓送来的信,都还没有拆开。泽翁也不知是不是真糊涂,每次都将他认作师父,偏偏就是与魏桓一起来的那一次,泽翁认对了她是师父的女儿,而他是师父的弟子。
现在连司马睿也知道了,他瞒着魏桓,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纸私信过去,就会将这个秘密说给魏桓。或者就算司马睿不说,离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也不远了。他千方百计想要魏桓适应是自己陪在她身边,似乎真的做到了,可又有什么用呢?
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多年的那一刻,十一岁的他作为新兵第一出战就被伤得奄奄一息,就在他以为活不下去时,魏宁向他伸出手,道:“以后你就叫我师父吧!”
如果时光能倒流该有多好。
不觉已经泪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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