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后一颗星星慢慢的暗淡下去,天空慢慢的显出鱼白色。

    大平原上浓郁的深绿色,慢慢的在晨光中鲜亮了起来。一片一片的庄稼地里升腾起淡淡的白色晨雾。

    宁静的小村庄开始苏醒了……

    窗子上挂着窗帘,屋子里光线昏暗,忽然,窗外鸡架里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声。炕上熟睡的人吓得激灵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许轻舟被吓了一跳,感觉大公鸡仿佛就在自己耳朵边打鸣!心里想着:这医院里怎么还有鸡叫声呢?她惊魂未定地扶着胸口睁开眼睛仔细看……

    然后,她就愣住了——

    只见天光微白、房中昏暗,一线光亮从“熊猫吃竹子”图样的窗帘缝隙照了进来……这不是医院的病房。

    她觉得自己也许还没睡醒,赶紧闭上眼睛,随即又猛地睁开——她还在这里!

    这是一间土坯的房屋,墙上贴的旧报纸已经有些泛黄,头顶上一根粗粗的木头房梁微微发黑,上面倒贴着一个大红福字……

    这不是她熟悉的肾内科6病房3床,但是,这比她住了三个月的肾内科病房更加熟悉亲切。

    因为,这是她魂牵梦萦了三年的胜利村的那个家!

    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她仔细的端详了墙上已经撕了半本的日历——1985年7月25日……她回到了18岁这一年的夏天!

    许轻舟是做梦也想不到还有机会重来,还能再一次回到已经不复存在的家。还能有机会再见到她的养父母和哥哥。

    生命的前18年,她一直生活在这里——胜利村,东北一个普通的小村庄。

    直到18岁那一年的夏天,她的知青亲妈找到了她。

    现在想想,许轻舟已经快忘了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跟亲妈回城了。

    为什么呢?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养父母这18年来对她比亲生的还要好,哥哥更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宠妹狂魔,她是不缺爱的。

    也许,当年正值青春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和幻想。

    也许,是曾经自命不凡,觉得早晚一天她要走出这个小村子,到外面去闯荡一番天地。

    收音机里那些没有去过的大城市,就像看得到却吃不到的彩色糖果,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她。

    于是,当亲妈找来的时候,当年那个有些淘气、学习不好,整天幻想外面世界的农村丫头,就欢欢喜喜的跟着那个女人走了。

    而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21岁的最后一天,许轻舟在肾内科6病房3床闭上了眼睛,留在她眼里最后的画面,是哥哥许云松胡子拉碴、泪流满面的样子。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在想:真是造孽啊,哥哥多么好看的一个人,为了我熬成这个鬼样子,我到地下怎么有脸见爹妈!

    ……

    许轻舟靠在炕头,贪婪的听着窗外大杨树上,野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听见妈妈起来做早饭,走来走去的开关门声;

    还有院子里的鸡鸭从鸡架里被放了出来,满院子追逐着嘎嘎的叫声:

    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的铁链声响,是她爸起来了,拿着扁担、水桶去村头的水井挑水……

    这些记忆中已经很遥远的声音再次鲜活起来。

    她好像一个冻透了的人突然进入了温暖的水中,这些熟悉的声音就是那温水,包裹着她,温暖着她,让她从内到外的慢慢活了过来。

    忽然想起古人说的“近乡情更怯”,许轻舟想:自己已经怯得动弹不得了,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却没有勇气走出去。就怕一开门这梦就碎了。

    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妈,轻舟呢?”这是哥哥的声音。

    妈妈的声音从院子的西南角响起,“还没起呢。”

    “平时她不是最爱起早么,今天怎么睡起懒觉了?”

    “又不上学,让她睡吧。”

    久违的声音,平常的对话,竟然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许轻舟迅速抓起炕边一件布衫披在肩头,大力的拉开门走了出去——

    顿时,一股混合着青草味道的清凉晨风,迎面扑来将她包裹住;金色的太阳正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探出半个脑袋,将篱笆墙的影子拉的老长。

    菜园子里黄瓜架上,一条条黄瓜挂着晶莹的露珠,南瓜花迎着朝阳半开不开的颤巍巍挂在篱笆上……

    妈妈扎着围裙,手里端着一小盆玉米粒正在喂鸡;哥哥穿着雪白的工字背心,手里端着一个崭新的洗脸盆正从门后的水缸里盛水准备洗脸——

    朝阳将她魂牵梦萦的家镀上了一圈暖金色,烙烫在许轻舟已经灰暗无光了许久的心上。心就又重新“砰砰砰”的恢复了活力。

    许云松听见“咣当”一声门响,他抬头看过去,见妹妹肩头披着妈新给她做的那件淡绿色小开衫,委委屈屈的站在门口。

    头上的马尾辫滚的有点凌乱,额头鬓角还支棱着一圈毛茸茸的小碎发,看到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迅速的蓄积满了水雾,然后豆大的泪珠仿佛断了线的珠子纷纷滚落。

    许云松不自觉的皱起浓黑的剑眉,随手放下洗脸盆,大步的走了过去。

    许轻舟仰头贪婪的看着哥哥——

    哥哥果然是最好看的少年,简单的工字背心都能让他穿出清隽的味道,她想。

    哥哥却皱着眉问:“你怎么了?大早上的怎么哭了?”

    “啊?什么?”许轻舟摸了摸脸,果然湿乎乎的一片。

    妈妈闻声赶紧小跑过来,“轻舟咋了?”说着,一只有些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罩住了她的额头。

    许轻舟顺着妈妈的手投进了母亲温暖的怀里,双手圈住妈妈的腰,她想了一个理由,吸着鼻子说:“没什么,就是做了一个噩梦。”声音软软糯糯,仿佛在撒娇。

    妈妈摩挲着她的头发,笑着说:“摸摸毛吓不着,摸摸毛吓不着!都多大孩子了,做噩梦还哭?做啥梦了?”

    又说:“没事儿,不怕,你姥姥说啊,不管做什么噩梦,在太阳升起来之前说破就没事儿了。你看,太阳才刚露个头,还没升起来呢。”

    许轻舟赖在妈妈的怀里,想像久远的以前一样,撒娇耍赖一通乱蹭,企图把眼泪擦干。

    可是不知道怎么,她的眼里好像有一个不听话的趵突泉,泪水不停的往外涌……

    妈妈转头看到地上的脸盆,哎呦了一声,“我的小祖宗啊,你就不能轻点?这可是新买的脸盆,你看都磕掉漆了。”

    她心疼的捡起脸盆放好,说:“你们两个快洗脸吃饭,一会儿该凉了。”然后转身又去忙别的了。

    许云松站在妹妹面前,居高临下的轻蹙着眉看她,“你怎么了?”他又问。

    “就,做了个噩梦啊。”许轻舟转了转大眼睛小声说,多少有点没有说服力。

    “那你说说做了个什么梦?”他不依不饶。

    许轻舟忽然想笑,许云松就是一个聪明鬼,以前他总说她是秤砣缺心眼,她就说他是蜂窝煤成的精。

    “梦见我不好好学习,又不会干活,然后就嫁给了前村的杜傻子,还生了两个傻孩子。”许轻舟只好继续往下编。

    “我累死累活的养了一口大肥猪,竟然还得了猪瘟……我的命好苦啊!我就哭,活活把自己哭醒了。”她故意撅着嘴气呼呼的说。

    聪明鬼许云松噗嗤一声乐了,本来略显成熟严肃的眼里顿时云开雾散,好像洒满了星辰。他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顶,“那不是梦,如果你不好好学习,很可能就是你的未来。”

    轻舟仰头看着他笑,

    “不过,杜傻子不太行,整天上房上树的太操心了,我看范傻子比较合适,没事儿就坐在门口望天,省心。”他说。

    轻舟还是笑……

    于是,他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一直笑,傻了?”

    许轻舟把哥哥的手从额头上拉下来,攥在手里,轻轻却郑重地说:“哥,这回我要好好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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