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淞在户部的观政生活, 还是挺愉快的。户部不同于翰林院、礼部那些需要揣摩人心和文字等细节的地方,还是挺务实的。但又不同于工部这样干活的部门, 户部掌管着全国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财政收支, 地位是举足轻重,各地方、朝廷里各部门都对户部要殷勤巴结几分。
这是财神爷啊!不然,得罪了户部, 人家不动声色地拖延要发给你的钱粮几日,或是寻个借口紧一紧你, 那你就吃不消了!
但也因有这样的好处,户部就不是好混事的地方,但这里却很适合薛淞。他本来也不喜欢弄那些虚头巴脑的, 翰林院, 那是培养领导大秘的地方啊, 薛淞想着便要打个寒战, 他哪里是这个材料?
薛淞被分派到了度支科, 那里负责核算夏税、秋粮、运输、赏赐、俸禄、地方留下的税粮等。他先被派着跟随一位主事打下手,那主事原不指望薛淞能做什么的。那些观政进士也只是走个过场,他们擅长的是经义文章,多年寒窗苦读, 两耳不闻窗外事, 只怕自己家的柴米油盐都不曾沾手过,让他们管理账务,岂不是会弄得一团糟?
谁知薛淞被那主事指点了一番后, 竟然很快就熟悉上手了。那账目核算起来,竟然是经年的账房也比不上,又快又准确。众人都为之惊叹称赞,薛淞也不自矜, 只笑着言道,他家是皇商嘛,这不是他从小就开始见识,无非是熟能生巧罢了,不值得什么!
众人知道这实情并非如此简单,这只是薛淞的谦虚之语,但大家对薛淞这种谦虚的态度很满意。薛淞不但有能力,还很通人情世故,不让旁人难堪,这种通透在心性颇高的进士中,是不多见的。
等到和大家关系更熟悉了一层之后,薛淞就把前世的知识慢慢地展示出来了,比如阿拉伯数字,比如加减乘除的方法。
他假托这是少年时在金陵城遇到来华夏游学的外国算术大家,得他传授了这些本事。他原本不知道这些法门的价值,只因为兴趣好奇认真学习了,但现在却觉着这些法子真是挺好用的。大家如果愿意学,他尽可以倾囊相传。
说到做到,薛淞果然很耐心地把这些知识教授给了众人,哪怕是那些品级很低的吏员,只要愿意向他请教,他都很乐意地指点。户部的人因此对薛淞的印象很好,他在户部也与众人相处融洽,观政生活过得是如鱼得水,非常顺畅。
在户部里的历练,也让薛淞受益匪浅。户部,这相当于现代的财政部啊,这个平台是足够高的,站在这里,全国的经济情况可以尽收眼底,可以得到各种消息,从中分析出自己所想知道的东西。这在信息闭塞的古代社会里,对于经商是极有利的,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降维打击了!
薛淞对于自己未来,是有打算的。他观政的表现很好,那在吴侍郎的帮助下,日后他就有很大希望留在户部任职。
他看中了金科,金科掌管着海外贸易、中外互市商船、鱼、盐、茶叶、宝钞、赋税、追赃罚款收折等,这正与他的经营目标吻合啊。当然,他不会以权谋私,但这职位,确实也会给他带来太多的便利。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薛淞不觉得利用对自己有益的条件是不对的。
一日,薛淞正在指导一位吏员计算,专心之余,没有注意到门口立着一人。等那吏员走后,薛淞抬头望去,才发现了门前站着的人。望着那人身上的服饰,薛淞心中一惊,立刻立起身来迎接。
“王爷。”薛淞拱手道,态度不卑不亢,他的身份还不能接触到最上层的皇家,不知道眼前这究竟是哪位贵人。
“吾乃忠孝郡王。”那人看出了薛淞的疑惑,淡淡地道。
薛淞心中大震。红楼书中,谁是那笑到最后的人?忠义亲王最先就坏了事,这是很明确的了;六皇子是甄贵妃所出,自然也是要排除在外的;那忠顺亲王在书中并未露面,但他的长史对着贾家人时,那是一个高高在上,咄咄逼人,而贾政只能一味地赔笑解释,心中惊惧。那时贤德妃才省亲不久,对着妃子家态度敢如此强硬不屑,可见忠顺亲王地位尊崇,与皇帝是何等的亲密,得到信任!
如此一来,这下一任皇帝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就是眼前这位,忠顺亲王一母同胞的兄长——忠孝王!
在他手上,四大家族被彻底清算,大厦倾覆,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的结局,包括薛家,那是家破人亡!薛淞心中五味纷呈,但他不能违心地说,忠孝王做得不对。那么骄奢淫逸的四大家族若是长长久久地富贵下去,那才是社会的悲剧!
幸好,薛家还能挽救,还有脱身的机会!薛淞后背的冷汗都出来了,但面容依旧保持着镇静安然。
“你这法子倒是挺新奇的,是你独创的么?”忠孝王淡淡地问道。
“非也,是下官在金陵城时自一位云游的外洋算术大家处学到的。”
“哦,那算术大家四海为家,很快就离开华夏了,再也没有了消息。”薛淞回答得滴水不漏,就是有人不信,也没地方去找这样一位外国算术大家了。
“既然如此,若是你把这法门据为己有,不也无人知晓了?”忠孝王又追问道。
“这怎么可以?”薛淞一愣之后,断然道:“这岂不是鸠占鹊巢!下官虽算不上圣贤君子,但这样的事情,是不愿做,也不屑去做!”薛淞脸色流露出愤慨的神情。
薛淞语气中并非那么恭顺,但忠孝王看向他的目光中,却带上了一丝欣赏。他本也不喜欢那种唯唯诺诺的庸人,薛淞这样,他反而觉得那是一种真性情。联想到他敢坚持着规矩,不惜违抗忠义亲王,也不做僭越之事。忠孝王对薛淞生出了些许好感。
他从吴侍郎处听到他对薛淞的评价颇高,又听说其擅长算术,而且在户部观政时也不藏私,把这法子教给众人。今日他前来户部询问赋税收集情况,想起此事,不禁心中一动,也不让人传召,便亲自往度支科走去,在门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若说教授同僚,还是想笼络人心,那么对待低等的吏员也耐心地讲解,可见其人品不错了。
“薛淞,你们这观政要轮转衙门的。你在这户部,也呆了不少时日吧?”忠孝王问道:“下一处你要往何处去,可有个想法?”
见薛淞皱眉思索,忠孝王闲闲地又加了一句:“皇上命各皇子们参与协政,忠义亲王是中书省,忠平王是礼部,忠顺不耐烦政务,分管的是内务府,本王是工部”
“工部!”薛淞立刻回答道:“若王爷不嫌弃,我欲往工部!”
这有些出乎忠孝王的意料。忠义亲王那不提,忠平王是甄贵妃所出,与勋贵们向来交好,尤其是与贾家,更加亲厚,与薛家也是正常往来的。忠孝王本以为,薛淞定会因此选择礼部,还有吴侍郎会照顾着他不是么?若是内务府,那也说得过去,薛家是皇商嘛,这在内务府乘机把关系打点好了,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薛淞选择了工部,忠孝王就感到有些迷茫了。工部在六部中,可谓是个边缘部门,比不得吏部和户部的权势,也没有礼部的清贵。
至于他自己,忠孝王自嘲地想着,可比不上忠义和忠平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而且他为人严肃较真,在朝中人缘并不太好!
“为何?要知道工部并不是香饽饽。”忠孝王追问道。
“王爷,我有自知之明。”薛淞诚恳地回答道:“我文墨并不出众,会试时名次也是排在后面的,中书省那样的地方是不敢去的,没的滥竽充数;内务府,我家中本是皇商,那理当避避嫌。若说在内务府里做事,结不下一点交情,日后沾不到一点好处,那岂不是骗人的么?”
“我生性不算老成持重,少年时也是不愿拘礼的。如今有妻有子,收敛了性情,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些实在的事情。工部、户部这样的地方正适合我,而且我擅长些格物之术,这方面也能比旁人做得好一些。王爷也是不沽名钓誉,认真做事的人,这一点我甚是佩服!”
忠孝王听了一愣,触动了心怀,不禁叹息了一声,自嘲道:“那你可知,我在朝中名声并不算好,多有人觉得我苛刻,不够仁厚。”
“王爷,要认真负责一桩事,就没有不得罪人的!”薛淞想了一想,编了个例子:“下官家中商铺不少,其中有个小铺子一直获利很少,甚至赔钱。下官就派了自己的奶哥哥前去做掌柜,他去了后,理清了那里面的弊端,定了规矩出来,管束严格,奖勤罚懒,大半年后,那铺子就变了许多,收益也增加了。也有不少人去我父亲面前抱怨诉苦,说我奶哥哥苛刻严厉,不近人情,但我父亲最后看的是那结果。后来,我那奶哥哥就成了我新开办的东南商号的掌柜。”
“王爷,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好,好!”忠孝王眼睛一亮:“说得对!薛淞,这话真是与本王想到一处去了!既然如此,你就准备好来本王处吧,本王给你施展本事的机会!”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薛淞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这是天下掉下的馅饼,哪能不接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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